第8章 【火花】
愛呀河小區503室失火了。
死者叫胡杜,今年二十歲。因為幼年時受過腦外傷,有中度智力障礙。
火是從客廳燒起來的,起火點是沙發,再然後是櫃子、桌布、牆壁……因為起火時間是中午,大年三十,樓裏的居民大多在外面聚會,等發現火情,503室附近已經燒成了一片火海。
胡杜的遺體很好确認。盡管已經焦炭化,但他顱骨上有個非常明顯的凹陷,就像一顆橡皮泥人頭,被淘氣的孩子按癟一塊。
這個凹陷大約有二十厘米,嚴重擠壓了他的腦部發育,從外觀上,胡杜的腦袋好像少了一半似的。
李妹還在外面送餐,聽見消息匆匆回來,呆滞地看着面目全非的家。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轉身沖上樓,一口氣跑了七層樓,八層樓,九層樓,十層樓……她沖到十五樓,瘋狂砸起了一扇門。
門開了,一個幹癟的老太從裏面走出來。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李妹撲倒在地,接着,老太的慘叫回蕩,她的一只耳朵被李妹活活撕咬下來。
胡杜剛出事的那兩年,李妹的丈夫對她說的最多的話就是,你給這孩子一個痛快吧。
那時候胡杜剛六個月,李妹推着嬰兒車下樓買菜,一顆蘋果芯從天而降,砸進了嬰兒車。
高空落蘋果并不是第一次了。1502室的張老太那段時間在帶孫子,老人的習慣不太好,喜歡抱着孩子在陽臺邊吃水果,有時候吃着吃着,順手就把吃剩的水果丢下去。
從前被人發現過,但沒引起啥後果,張老太也五十多歲了,最多上門提醒兩句。
老太起初是認了,說剛才手滑;緊接着聽說砸到了人,就立刻轉口說沒有。
蘋果芯上沒留下足夠的指紋,無論李妹怎麽質問,1502室不再做回答。
李妹和張老太的官司拉鋸了很久,久到她和丈夫離了婚。
她有天剛從律師那回家,進了家門,沒聽見孩子的哭聲——胡杜躺在嬰兒床裏,臉上蓋了個枕頭;丈夫躲在卧室抽煙,沒料到會被她撞破這場人造意外。
丈夫的意思是,悶死算了,讓他去投個好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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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說,這孩子能不能養大,養大後會怎麽樣,我們老了之後他怎麽辦……全都不知道。
他能找老同學疏通關系,再生一個“好”的。
其實丈夫的這番說辭,她也從其他人那聽到過。
李妹第一次發現,在這個男人眼裏,孩子是和他沒關系的生物。
孩子女人十月懷胎掉下來的肉,就算真的養不下去,那也是由母親來決定嬰兒的生死,哪裏容得下別人動手?
母親的視角是什麽?是最慈悲的眼色,是最兇狠的母獸,是除了自己與孩子、再無他物的世界。
李妹離了婚,獨自撫養胡杜。
705室的老紀見過胡杜幾次。但凡是見過胡杜的人,若非當過母親,心裏就會冒出一個聲音。
“讓這個孩子活下來,是很殘忍的事情。”
胡杜的智力很低,有共濟失調,有将近一千多度的近視,右眼則完全失明。
毫無預兆的噴射嘔吐,抽搐,平衡感幾近于無……随着他的長大,頭側的凹陷越來越明顯而扭曲,把他的五官畸形地擠到一邊。
幾個老頭聚在花園裏抽煙下棋,聊起這場火災。老紀所在的7樓也被煙熏黑了,需要重新裝修。
有人說,會不會是李妹終于熬不住了,想一把火燒了算了?
大家都看着老紀,老紀是退休刑警,在大衆的認知裏,這種老頭可以在五秒內直接給真兇。
老紀:……我咋知道。
大家:你不知道?你怎麽會不知道?
老紀:他X的,當年那個人裝成我表弟住我家那麽久我都不知道,別人家的事我怎麽知道?
——老紀答應替李妹保守那個秘密。
那年胡杜七歲,無法送入特殊學校托管。那些學校能接收智力障礙學生,但是沒有能力接收随時有生命危險的學生。
李妹只能自己繼續帶他。胡杜學不會上廁所,大小便都在身上,要定時換尿布。有個幫來幫忙的鐘點工阿姨,經常在閑時和別的住戶唠嗑。她們用可憐的語氣說起胡杜,阿姨說,自己下周打算回老家,她堅持不住了,除了李妹這個親娘,沒人能照顧這個孩子。
阿姨:有時候也理解的,親娘嘛。但看他這樣真的作孽,讓他活下來幹啥?真作孽。
李妹一個人帶孩子,找了份幫廚的活。她工作,孩子等在角落,聽話是胡杜唯一的優點,他聽媽媽的話,安靜地坐一天。
但幫廚的工作很快就沒了。老板說胡杜身上有股味道,不能待在後廚。
她去過工地、裝修隊,也當過保姆。每攢下一筆錢,李妹就會帶着兒子去尋找名醫,尋求最後的轉機。
她得到的最好結果,是一個老主任和她說,可以試試顱骨修複,但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十。在剩下百分之九十的情況下,胡杜會死在手術臺上。
李妹帶着孩子,在那座城市的公園裏坐了很久。風輕輕吹過這對母子,胡杜輕聲含糊地說,媽媽,水,媽媽。
很多的水,從李妹的眼睛裏湧出來。
李妹回到愛呀河,那年在老弄堂裏還能見到煤球爐,她拎了一臺回來。喂孩子吃了止痛藥之後,她把門窗都關緊,燒起了煤爐。
李妹緊緊抱着孩子,讓他窩在自己的懷中安睡。她留好了遺書,不管是誰發現的屍體,求不要把母子分開。李妹寫,這個孩子生時吃了許許多多的苦,唯一有的就是一個媽媽。
那是一個大年三十。老紀提着老戰友送的年貨送鄰居,路過503室時,他想給這對母子送些肉松幹果。
燈開着,門卻反鎖。老紀發現不對,當機立斷踹開了房門。
所以他知道,李妹曾經試過一了百了。
但若是李妹想了結這個孩子,她一定會連自己一起了結。
503室的火災還在調查中。李妹把張老太的耳朵咬了下來,這是很惡意的人身傷害,但情況特殊,張家也不敢追究。
張老太不止一次說過,你能拿我怎麽樣?
時間一年年過去,丢水果的事情也一點點淡去,甚至有人開始以為胡杜是先天畸形。沒有人為此付出代價,哪怕李妹心裏認定了老太就是元兇,也只能和對方進行無休止的謾罵。
她能拿老太怎麽樣?說來奇怪,李妹過去性情和善,有點因果小迷信,故而不敢作惡。可偏偏遇到這種事的,大都是不知如何面對惡的好人。
張老太年紀大了,性格愈發固執刁鑽,她經常指着五樓和其他人說,那個女的再敢逼我,我就直接給她來個痛快。我快七十了,我怕什麽?
在老太家裏也發現了幾桶氣味刺激的液體,她嫌疑很大,但當案件組的人上門帶人時,老人卻近乎歇斯底裏地掙紮嚎叫:你們憑什麽帶我走?!
但是很快,張老太又被放了出來。那幾桶液體被證明只是地板打蠟油,火災發生的時候,她正在刷短視頻,APP後臺有連續操作記錄。
起火點也确定了,是客廳內起火,縱火者讓胡杜開了門,然後進入客廳。
那時,李妹在外面工作。胡杜長大後,勉強能夠獨自待在家裏。
從電梯監控來看,那段時候唯一去過5樓的人,只有胡杜的生父,也就是李妹的前夫。
胡先生這幾年回頭找前妻,不是想尋求複合,而是有其他打算。
他起初帶着花,回到愛呀河小區,重新和這對母子發展感情。後來李妹知道他的目的,把花塞進了垃圾桶。
胡先生說,你這是何必,花很貴的,現在買鮮花,動辄幾十塊幾支,簡直瘋了。
胡先生鼓起勇氣打量胡杜畸形的臉:其實他精神是沒問題的,不是那種家族遺傳的精神病啊,他是後天的外傷。我咨詢過了,他這樣的情況,生出來的孩子還是健康的……
胡先生說,李妹,他還可以生小孩,你不想要孫子嗎?
胡先生這些年都沒有再找到人,他想留個後,繼而想起了胡杜。
有戶人家,情況和胡杜很相似,也是女兒腦外傷重度殘疾。胡先生的意思是,讓這兩個人配一配,生兩個健康的孫子,一家一個,至少留個香火。
錢之類的事已經談好了,畢竟是用女方家的肚皮,給一筆錢,再擔負一下住院費用。胡先生勸李妹,我們還有幾十年,把孫子帶大了,老了以後還有個孩子能反過來照顧我們。
胡先生以前很喜歡對李妹說,你們女人不理智。李妹有時覺得這句話很對,她真的覺得,前夫在某些時候,理智到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動物。
胡先生曾經趁李妹工作時帶走胡杜,他騙兒子坐上出租車,打開手機裏的美女圖片,啧啧有聲:配給你的都比這些漂亮,比日本女人都漂亮,你有福的。
李妹用定位環把人攔了下來,他們在馬路中間拉扯推搡,前夫暴怒:他能留種就行了,又不是讓你生?!你是要我斷子絕孫?
胡杜呆呆站在旁邊,拉住母親的衣角。胡先生說,你知道你有多自私?養條狗都知道要給它配一次,你怎麽就知道他不想要女人?
胡杜搖頭:我只要媽媽。
胡杜拉着媽媽,母子倆丢下暴怒的男人回了家。
胡先生在找律師,試圖拿回撫養權。他警告過李妹:随便出點什麽事,你就沒辦法養這個孩子。這套房子是公房,你裏面裝修的廁所和浴室全都算違章,我一封信就能弄你。
這個事情還沒定論,而且他得到撫養權的可能性也很低。也許為了争取胡杜的好感,胡先生在那天提了些水果上門。
胡先生說:胡杜啊,你開門吧。大過年的,我給你和媽媽送點東西來。
李妹在外面送外賣,每天回到家,臉上手上被吹得好像皺布。她還在想攢一筆錢,重新帶胡杜去求醫。李妹想,過去這麽多年,說不定醫學發展了,她看見有個新聞,說用什麽人造材料做的人工顱骨,把一個車禍重傷的孩子救了,孩子萎縮的大腦重新開始發育,有希望達到生活自理……
胡先生說:你跟爸爸走,跟爸爸走就有媳婦,爸爸能養活你。她養不活你的,你衣服都舊了,爸爸還給你帶了新外套來……
但是,那天直到最後,胡杜都沒有開門。
胡先生嘆氣:大年三十的,本來想送你們點什麽的。
胡先生拿起果籃,恹恹走了。無論怎麽審問,他都對天發誓,那天自己沒有進過屋,胡杜有智力障礙,如果媽媽告訴他不能開門,他就怎麽都不會開門。
胡杜平時會被母親帶到陽光之家,社工們會陪他做游戲,帶他參加一些活動。快過年了,陽光之家的社工們帶着他做紅包。
拿紅紙疊成一個個小紅包,再拿一張小紅紙,裏面寫上給媽媽的祝福,折成小紅花放進紅包裏。
對于這些孩子來說,這已經是能力範圍裏能給父母最好的禮物了。
胡杜坐在那做手工,他問:我還能送媽媽什麽呀?
社工說:你可以給媽媽一個擁抱,說“辛苦媽媽”,給媽媽倒水……
胡杜靜靜聽着,這個有智力障礙的人很少有的沒有笑,他認真問:我能送媽媽錢嗎?
也許在那個時間點,他發育異常的大腦,第一次開始了解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系。擁抱也好,感謝的話也好,遞過去的水也好,胡杜突然間明白,這些根本算不上禮物。
這只是某種慰藉。慰藉過去,李妹就必須更拼命的工作,才能負擔他的餘生與醫藥費。
胡先生和李妹在客廳裏發生過很多次争執,但争執內容大同小異。胡先生一直在問,你養他做什麽?他還能做什麽?你以為是養貓養狗,養個幾年就送走了?他能活幾十年!他能活得比你久!
你養他做什麽。
胡杜透過門縫,聽見母親的嘶吼。李妹的回答永遠只有一句。
“他是我的孩子。”
我什麽都願意為他做。
胡杜疊了很多紅包,很多小紅花。這些東西沒法變成錢,他這一輩子,也沒有能力把任何東西變成錢。這個叫做錢的東西,對他而言難以企及,卻能解決李妹的所有困難。
除夕夜前,李妹送餐送了通宵。她回到家,抱住了熟睡的孩子。
胡杜醒了。胡杜問媽媽:媽媽累不累?
李妹:媽媽不累。媽媽替寶寶摘小花去了。
媽媽愛你,媽媽願意為你吃所有的苦。
只要能把你留在這個世界上。
胡杜想聽真話,他聽過別人罵他是白癡智障。他問李妹:媽媽,你為我那麽累的時候,你讨厭我嗎?
李妹搖頭:真正的媽媽不會讨厭自己的寶寶的。
李妹:媽媽只想和你說對不起。
李妹:媽媽那時候沒有保護你,如果媽媽再走慢一步,媽媽就能保護你了。
李妹:寶寶啊,是媽媽對不起你。
大年三十,胡杜想送些什麽給母親。
一個真正的禮物,一個能把母親李妹從所有的苦難、所有的絕望中拯救出來的禮物。
他關緊了房門,用那幾根因為協調力差而不斷顫抖的手指,努力點亮打火機。在大年三十的中午十二點,二十歲的智力障礙者胡杜,點亮了一朵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