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青黴】
愛呀河小區有居民反映,最近家裏聞到了怪味。天花板還在往下滲水,找了水管工來看,不是暗管爆了,是樓上812室的卧室地板滲水。
812室的孫長秋睡在卧室裏,因為天氣炎熱,屋裏門窗都關着,屍體急速腐爛。
人們破門而入的時候,孫長秋的兒子、三十五歲的徐金鳴,正盤腿坐客廳沙發上玩手游。聽見開門聲,他木然擡頭看一眼,又低下頭看着屏幕。
人們進入卧室、發現屍體、聯系部門、運走屍體……直到被要求暫時離開房屋,徐金鳴才有了點反應,拖着那軟胖蒼白的身軀,一邊低頭玩手機,一邊走向門口。
愛呀河小區811室和812室,住着兩戶人家。
一戶人家養了兒子,一戶人家養了女兒,兩家的母親在同一天、同一個小時、同一家醫院生育,這兩個孩子的名字甚至都帶着些與生俱來的緣分,一個叫玉秀,一個叫金鳴。
在當年,小玉和小金被愛呀河的大人們稱作金童玉女,就算是小區裏脾氣最乖癖的人,看見兩個孩子被抱出來散步,也會忍不住露出慈祥的微笑。
小金的家長,在過去聽的最多的話就是:你們家孩子不用愁了,老天爺啥都幫你們安排好了。
兩個孩子做什麽都要一起。一起辦滿月酒,一起拍兒童照,一起過生日……
小學時候,徐金鳴已經有點胖了,小西裝緊緊繃在肚子上——得益于母親和祖母的疼愛,他每頓飯都要吃掉一盤紅燒肉。
對于這套喂養法則,兩名慈愛的女性有自己的一套理論,那就是男孩小時候不管多胖,發育時都會一下子瘦下來,小時候喂得越胖,以後個子就能竄得越高。
小金話不多,成績從原來的中游變成下游,與體重呈現反比。因為也不愛鍛煉,變成了一個蒼白而圓潤的人。中考時候,兩個孩子的成績已經差很遠了。
孫長秋依舊覺得,兒子和隔壁家小玉是天注定的一對。
小玉考上高中了,接下來有很重的學業,得上補課班,得準備高考,她還是排球特優生,訓練很密集。而小金家則輕松多了——他進了美術工藝的中專,看上去更加的沉悶和緩慢。
孫長秋覺得這都不算什麽,男孩子不管小時候多胖,長大後都會又高又壯。她有她的那一套理論,這套理論出現在許多父母的口中,何況孫長秋覺得,兒子有他贏在起跑線上的優勢——他有個老天爺定下的媳婦。
中專第二年的時候,金鳴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其實是被人推下去的,他摔在樓梯底下,頭暈目眩,看樓梯上一堆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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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鳴從學校回家,走上樓道時遇到了小玉。她戴着耳機,聽着磁帶,輕輕哼着歌。
金鳴叫她,她沒聽到。
小玉繼續往前走。就在她快走上電梯間的臺階時,他沖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推下樓梯。
孫長秋和丈夫離婚了。
從小金中專畢業後成了家裏蹲開始,夫妻倆就會為了孩子的問題吵起來——他用衣架子抽兒子,逼兒子“滾出去找事兒幹”,妻子尖叫着攔住他,将寶貝兒子緊緊護在身後。
作家楚先生剛搬到706室的時候,小金和小玉兩個年輕人都二十歲了。他在電梯裏,偶爾能看見被母親強行拉出家門的小金,偶爾也能看到有個坐着輪椅進電梯的姑娘。
姑娘一個人轉着輪椅進來,楚先生想幫她,被她婉拒了。
——那年小玉從臺階上摔下去,傷到了脊柱。
這件事成了愛呀河小區的一樁公案——沒監控的時代,沒目擊者,她被其他居民發現昏迷,送去醫院,醒過來後下肢沒有了知覺。問她是怎麽回事,她說是金鳴推的。
可金鳴不認。金鳴家也不認,孫長秋的理由很充分:我們小金為什麽要推你?
小玉說不出為什麽。
孫長秋:這就是了,哪有無緣無故推人的?
孫長秋:你們是不是想賴我們家,讓我們家擔下你們家的女兒?那種話小時候都是說着玩玩的呀,哪能真的出了事就賴在我們家?……
小玉的排球生涯結束了,家裏從此得留一個大人照顧她。緊接着,棉花廠倒閉,小玉的父母都得另找出路。
夫婦倆盤了個小裁縫鋪。小玉的父親是這樣想的,裁縫用手就能幹活,踩裁縫車也可以改裝成手控,女兒以後不至于餓死。
有天楚先生買菜回家,她正在想辦法通過無障礙通道。斜坡上被人丢了個大紙箱,把輪椅的路堵住了。
楚先生替小玉搬開紙箱:我來幫你吧。
小玉警惕地往旁邊縮了縮。
楚先生:我住706室,是老紀的朋友,老紀你知道吧,就是那個退休警察,我不是壞人。
楚先生:我周末還去當志願者呢,有殘聯組織的文體活動你有沒有興趣呀?有的話我把活動發給你?……
一路絮絮叨叨,楚先生送她到了811室。
楚先生再遇到小玉時,是在附近的超市。那是家進口超市,他來買三文魚刺身,她是來看蛋糕的。小玉的爸爸要過生日。
楚先生有會員卡,替她買了那個蛋糕,幫忙把那個鮮奶蛋糕捧回811室。小玉的父母剛好都在,覺得過意不去,留他在樓上吃了頓生日飯。
楚先生:我再去叫份烤魚吧?對了再叫個烤肉拼盤……
小玉的爸媽連忙把人勸住:不用不用真吃不掉的!
餐桌邊,大家也漸漸聊開了。這個家庭似乎沒有那種理所當然的陰郁,楚先生在餐桌邊待得很舒服,小玉和他熟悉得很快,甚至還問他追不追番。
小玉的母親攔住她:你開玩笑呢?人家作家老師都三十好幾了,還和你一樣看那種小孩子的東西。
楚先生:啊我看的我看的!
看見小玉父母的眼神,楚先生安靜了。但小玉挺高興的:我就說吧!我覺得他是老二刺螈……
楚先生:別罵了別罵了……
楚先生喜歡九十年代那一批的作品,用他的話來說,那是他喜歡的黃金時代。
結果小玉喜歡的那些還要更偏門。兩個人進入了互相給對方推作品的階段,還約了一起去逛漫展。
小玉的朋友不少。她的工作是裁縫,專門給人或者BJD做cosplay的服裝,因為手藝好,在圈子裏小有名氣。
鄰居老紀就經常看見楚先生樓上樓下跑,笑得像朵花。
楚先生:老紀,樓上的小玉有男朋友嗎?
老紀彎腰,用吸塵器吸門口的煙灰:幹啥?想追?
楚先生:年紀差得多了點哦?
老紀算了算,是差得有點多:你別被人家家裏當成老流氓了。
楚先生低着頭回了隔壁,悶了老半天。
這是楚先生剛搬來愛呀河的第二年,三十幾歲。小玉才二十幾歲。
楚先生給小玉發了消息,該說的都說了:你要是覺得以後尴尬,我下個月就搬走。
小玉沒回。其實小玉那邊也在和父母聊這個。她坐輪椅要坐一輩子,這不是憑一時腦熱就能決定的。
父母顧慮的地方很多,楚先生年紀比她大十幾歲,是外地人,還沒見過對方父母,不知但他想不想要孩子……
一家人聊到深夜,母親去廚房切水果,也許是在裏面獨自哭了。父親到陽臺上抽了支煙,坐回女兒身邊。
父親說,其實爸爸挺希望你嫁給一個作家的。
父親說,這樣,他可以把你寫得很好,你想做的事情,他都可以替你寫出來。
小玉那天晚上做了個夢,她夢見楚先生伏案寫作,寫她飛了起來,她就真的能飛起來;寫她參加排球比賽,她就真的能重新去打排球。
小玉坐起身,靠着墊子呆了很久,最後給楚先生回了消息。
小玉:周末一起去漫展吧。我想出那個角色,去游場拍照。
小玉:我很早就想這麽試試了,在輪椅後面綁個攝像頭,一路把展會錄過去。
周末,孫長秋又拖拽着兒子往外走,讓金鳴陪自己去菜市場。他已經不是她能拖得動的體型了,母子倆在門口拉扯許久,兒子終于不耐煩了,一把将她推出門,然後重重關上門。
被兒子推出去,孫長秋一時反應不過來,在門口呆坐了一會兒。過了一會兒,她像沒事人一樣站起來,獨自往電梯口走。
愛呀河小區旁的公園裏有相親角,每天買菜回去,孫長秋都會去那舉牌子。
寫着兒子的名字、生辰八字、身高、性格、愛好。前兩年還會有人來問,但随着時間過去,知道這對母子情況的人越來越多,逐漸就無人問津了。
孫長秋有時候去找老同事訴苦:我弄不懂現在女方到底要什麽條件,我孩子到底哪不好了?也沒犯過罪,也沒什麽病,放在以前這個身板,都是人家搶着要的。
孫長秋:他有老婆就會出去工作了,男人都是這樣的,沒結婚前麽就是玩,結了婚就會長大了,有責任心了,這種事有啥好急的,結了婚什麽都會好的。
孫長秋讓朋友和居委打聽,看看居委裏有沒有資源。她千叮囑萬囑咐:要本地的,不要外地的,別去找那種為了房子來的。
這才算把事都辦完了,她拎着牌子回了家。在電梯裏,她看見了楚先生和小玉,兩個人都奇裝異服,笑得很開心。
小玉看見她,眼神轉開了,但也沒說什麽。孫長秋忽然和他們搭話:你們怎麽穿成這樣?
楚先生:我們去漫展了。
孫長秋:你是……七樓那個作家老師吧?哎呀都這麽大年紀了還去看那個?
楚先生聽多了也沒覺得啥,憨憨笑了。到了八樓,他推着小玉回了家,被小玉家的人迎了進去。孫長秋在旁邊看,手一直握着鑰匙,懸在半空。
那一陣子,孫長秋開始重新往隔壁跑。
起初帶着點水果,後來想拉上兒子,但金鳴依舊不願出家門。孫長秋:他害羞呢,還是喜歡的小玉的。
孫長秋和小玉的父母打聽楚先生:這是哪人?幾歲了?吓!這麽大年紀?還沒去他老家看過?你們也敢嫁?
孫長秋:哎,窮作家窮作家,誰知道這個作家能賺多少啊?小玉過去誰照顧啊?
孫長秋低下頭剝桔子:要我說還不如親上加親,就隔壁湊一湊,兩家的大人互相照顧孩子,多好。
孫長秋不是沒打聽過小玉的情況,比如給那群“看卡通的”做衣服能賺多少,比如下肢癱瘓還能不能生孩子。
她想,小玉就是不能做家務照顧金鳴,但自己可以做啊,那不還是金童玉女嗎?
但金童玉女之間,多了個姓楚的。
社區有組織殘疾人活動,楚先生看見合适的就帶她去。現在有專門的運動輪椅,小玉在重新練排球。
兩人在訓練後一起回去,孫長秋就等在樓道口。她笑着從楚先生手裏接過輪椅,說有話要和小玉說。
她把小玉帶到一邊:小玉啊,阿姨是看着你長大的,阿姨跟你說實話,這個人有問題的。
小玉:阿姨你別說了。
孫長秋:阿姨打聽過了,哎,你們家真的能放心啊?你知不知道打聽下來啥情況?這個人家裏以前有個殺人犯,很有名的,你去網上查查,就是這個小區……
小玉覺得頭疼:阿姨,你真的別說了……這跟他有什麽關系……
孫長秋推着輪椅,帶小玉回了八樓,去小玉家裏,和父母把她打聽到的那些事全說了。年輕人對這種事并不在意,但上一輩顯然覺得忌諱。
孫長秋:不能嫁,真的不能嫁,多吓人啊,當年那麽多新聞!家裏出過一個殺人犯,誰知道會不會出第二個?
楚先生家确實出過殺人犯,但跟他關系挺遠的,當年家人為了撇清幹系,還把孩子的名字都改了。
楚先生又去和小玉父母談了一次,他看得出,這件事對上一輩人震撼很大。小玉完全不在意,她坐旁邊縫着衣服花邊:大不了我和你回老家,反正cos服在哪都一樣做。
兩邊談了很久。楚先生的意思是,這兩天可以帶他們回自己老家看看。
楚先生父母都不在了,老家就剩下幾間空屋,沒啥能見的親戚。
就算是那個殺人犯遠房親戚,骨灰也是楚先生去領的。這事又把小玉家人吓得不輕,但楚先生保證那骨灰壇不在自己家。
反正就是去老家看個放心。
楚先生要帶小玉一家回老家的事,孫長秋很快就知道了,在她看來,這是個很危險的信號。
孫長秋煩到沒心思做晚飯,她怕那兩人要是成了,金鳴就沒人配了。她渾渾噩噩幾天,耳朵裏有個聲音說,那個姓楚的會遭天譴。
家裏以前出過殺人犯,自己還拆散老天注定的姻緣,這種人一定要遭天譴。
她摸了把尖刀揣在包裏,孫長秋沒辦法了,她決定為兒子做出犧牲,就算豁出去,也要替金鳴保住小玉。
楚先生做志願者幫忙布展,忙到淩晨才回來。他經過樓道口,沒注意到面色慘白的孫長秋就跟在後面。
女人幾乎從包裏摸出了刀,準備撲向他,但就在這時,伴随一聲碎響,一樣東西從天而降,砸在她頭上。
居然是個塑料便當盒,盒子裏的飯菜灑了一地。
楚先生回頭,還不知道剛才可能發生的事,關切地問她要不要緊;孫長秋捂着頭推開他,踉跄着跑進樓裏。
她回到家,覺得頭暈目眩,就靜靜躺了下來,
孫長秋睡下了,就再也沒有醒來。
這天夜裏,小區裏發生了兩件事。
一是孫長秋死了。但金鳴根本不知道怎麽處理,或者說也不想處理。女人的屍體逐漸膨脹,滲透隔層。
二是小玉失蹤了。
人們起初懷疑,是不是因為父母反對戀情導致了離家出走;但幾個小時後,她的屍體和輪椅在樓底草叢裏被發現。
幾天後,金鳴被帶走了。
小玉的輪椅上綁着一個攝像頭,是用來拍漫展VLOG的,争執時,攝像頭被開啓了。
那天晚上,孫長秋出去殺楚先生。其他人對此事渾然不知——小玉做了一個便當盒給他當宵夜,準備坐電梯送去樓下;金鳴沒在家裏找到晚飯,只能罵着出門。
他路過小玉的輪椅,看見她手裏紅色飯盒。他問那是什麽,小玉冷冷瞥了眼,沒答話。
這個幾乎不出家門的人,一瞬間就陷入了暴怒。他想從她手裏搶走飯盒,在争執中,輪椅不斷往樓梯的方向被拖動。
小玉滾下樓梯,沒動靜了。金鳴呆了很久,在被人發現之前,他将她和輪椅先後從樓道窗口推了下去。
等他回過神,已經回到了家。那個紅飯盒被他抓在手裏。
做筆錄的人問:那個飯盒你最後怎麽處理了?
金鳴打開窗,把飯盒從窗口抛了下去。似乎砸中了什麽,可就像他眼裏的小玉一樣,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