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雲三】
愛呀河小區有個老人過世了。
老人是303室的華明予,和孫女住一起,孫女是他領養的,他終生未婚。
華先生過世時已經是九十多歲的高壽了,算是喜壽,所以家人的情緒很平和。但老人彌留之際一直呢喃着“南粵鐵路”四個字,又叫人覺得心有牽挂。
華老這一生吃過許多苦。他出生時正逢亂世,自己家和叔叔家擠在一處小破屋裏。在他最初的印象裏,黑鐵鍋裏永遠只有幾片菜葉子和草葉子飄着。
華明予剛懂事時,母親死了。
父親拿着農具,準備挖坑把人下葬,因為餓了幾天沒力氣,就去找後屋裏的叔叔。父親走到地上的席子邊推了推叔叔,發現弟弟沒反應,才知道他剛才餓死了。
華明予一起來幫忙,要埋的人從一個變成了兩個。餓死的叔叔四肢和柴一樣,唯獨肚子,像個豬皮筏,鼓得很圓。
叔叔和叔母有兩個孩子,因為沒有奶水和米漿,第一個孩子活活餓死在母親懷裏。
等第二個孩子時,叔母想讓他活,就去城裏的羊肉鋪裏賣肉,賣掉了自己的左邊胳膊,換了黃米回來熬米漿,可孩子還是越喂越瘦,不知是什麽病,突然一口氣沒了。
叔母用僅剩的胳膊抱着它一直嚎,嚎哭了三天,最後病死于傷風。
後來兵荒馬亂,炮彈下着雨四面八方落下來。華明予還有兩個弟妹,但孩子都還不太會走路,父親和他一人背一個,跟着人潮逃難。一顆炮彈明明在很遠的地方炸,半片彈片飛過來,把父親的頭削了一半;他将屍體懷裏的弟弟抱過來,就這樣,背上背一個,懷裏再抱一個,繼續跑。
跑到河邊,想把孩子放下喝口水,才發現背上的妹妹不知什麽時候整顆頭都沒了。
然後一路逃難,逃到了廣州,華明予路上還撿到幾個被人丢棄的孩子,有的養活了,帶着一起走;有的養不活。到廣州的時候,這個少年人身邊大概有五個孩子。
華明予先是拾荒,偶爾也偷,後來給人當學徒,當傭人,做工人,硬是在貧民窟裏把這些孩子拉扯大了。這些孩子都跟他姓了華,在他的照料下,弟妹們慢慢抛枝散葉,成了一大家子。
華家是華明予撿回來的家,所以華家人都極為尊重他。
而事情出在殡儀館裏,做遺容整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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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明予在卧室的睡夢中平靜去世,生前也沒有動過手術。他的遺體被送到整理室,修飾完就會被推入告別室。
遺容整理師突然匆匆從裏面出來,拉着外面的經理去角落裏說話;過一會兒,兩人出來了,希望和家屬再做一次基本信息核實。
家人被告知,躺在整理室裏的遺體,是一名女性。
華先生的孫女找到了住在706室的作家楚先生。
在一陣風波後,家裏人都接受了這個離奇的現實。一切按部就班,華先生的東西留給這位孫女,她清理掉一些無關緊要的舊東西,換了些新家具,不過對于老人留下的幾箱子書有些為難。
書這東西,不值錢,可是很占地方,而且又帶着點念想,丢掉也不舍得。
華女士就問楚先生,對這幾箱書有沒有興趣。
楚先生拉上鄰居老紀幫自己去搬書,說來慚愧,一個正值壯年的胖子作家,能搬動的東西居然還沒個老頭子多。
來回幾趟電梯,他蹲地上直喘氣;老紀面不改色,就是呼吸時帶着點聲音。
在家門口蹲了會兒,老紀說,又送走一個。
這棟樓裏很多都是老人在住着,偶爾,老紀會有一種拿號排隊的錯覺,這些老人就拿着生命倒計時的號碼牌,一個一個消失。
老紀:我要是死了,東西也都別留了,省得搬來搬去。
楚先生:那壇子骨灰呢?
老紀低頭抽煙:有種的你就沖馬桶啊。
兩人把箱子一個個搬進706室,準備放最後一個的時候,箱子底破了,裏面的東西灑了一地。
有書,有筆記本,有雜物,還有很多信件。
不是那種裝在信封裏的,而是用很細的花紙疊成的外殼,裏面沾着信紙。楚先生有點激動:這是以前的“箋”。
信箋有許多封,都保存得很好,箱子裏塞了防蟲的藥袋,所以只是微微發黃發脆而已。
——給華明予寫信的人,是一個叫“雲三”的女人。
楚先生和老紀整理那些信。雲三的字跡很娟秀,信紙上,甚至帶着穿越了幾十年仍舊留存的暗香,她在派人送信前,一定有将自己的香粉細細地撲在信紙上。
三小姐在女學上課,母親派了個年輕沉默的長工阿華接送她。這個長工是逃難來的廣州,拖帶了許多弟妹,所以是個靠得住的人。
三小姐坐在人力車上回身看,學生旗袍随着她的動作,宛如雲朵盤繞起來。華長工跟在人力車後面跑,跑得很吃力。
她輕輕笑:阿華,我讓他拉慢點呀?
華明予搖搖頭。
雲三:那麽你跑不動呀。
華明予:我跑得動。
每天這樣跑,華明予的布鞋破了。有天因為鞋底撕開,整個人摔在了地上。雲三小姐讓人力車夫等一等,等他緩過來。
雲三:你要不要坐我邊上,一起坐回去?
阿華推脫很久,最後被一只雪白纖細的手拽住肩膀,逼他上車。三小姐給車夫加了錢,往旁邊騰了點地方;華明予貼着角落坐,頭死死低着。
路邊有雲三的同學,看她和長工坐一輛車,都指着車笑。雲三啐她們:你們發什麽癫?他摔了呀,等他跟車後面走到家,天都要黑啦!
雲三沿途和認識的人說說笑笑,身邊,阿華突然說:小姐,我要下車。
雲三:你幹嘛啊?
阿華掙紮着一定要下車。黃昏下,他坐過的坐墊角落有一點暗色。雲三的心很細,皺着眉頭打量,突然意識到那是什麽,輕呼出聲。
華明予在一戶姓雲的大戶家裏當幫傭,後來有紡織廠招人,她就離開了雲家。
雲三就是從那時開始,寫信送往華明予的住處。
信裏細細碎碎問了許多,問她是不是好,問弟妹是不是好,家裏是不是有短缺。
華女士:她有一張照片,壓在桌子玻璃下面。
那是張老照片,周圍都是褐色的斑點。照片上,正值青春的華明予穿着男裝長褂,和一個穿着婚紗的女人合影。
這是幾乎看不清容貌的老照片,婚紗女人的臉是模糊的,五官被照片上的大片痕跡侵蝕了。華女士小時候以為,這是他的哪個妹妹出嫁時讓哥哥陪拍的。
照片翻過來,是已經暈開的鋼筆字——年月日,攝于廣州曼雲照相館,三小姐。
三小姐時不時就去找阿華。
問了身世,問了隐情。雲三是個善女,聽見逃難的事,哭濕了一張帕子。
女人在亂世是很艱難的。阿華為了能賺多點錢撫養弟妹,就剪掉了頭發,女扮男裝。
三小姐哭掉了第二張帕子,坐在臺階上嚎啕大哭。
雲三在下課路上,會拉着阿華去各種地方。比如那些想去可家裏不許去的,酒館啦,賭館啦……阿華是貧民窟裏住着的,對這些地方見怪不怪。
有天放課,神秘兮兮拉着阿華去了一家成衣店,想給阿華做條旗袍。阿華不好意思穿裙子,最後沒做旗袍,改做了男裝。
兩人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久。後來雲三做了件事,在放學後讓華明予陪她去理發店剪短發。
雲三說,你能剪,我怎麽就不能剪了?
雲三:我要同你一樣的。
華女士的親生父母來了愛呀河小區幾次。
這些年,這對夫婦和華先生這邊也有來往。其實收養背景很簡單——計劃生育時想再生一個孩子,于是就把第一胎的女兒送養了。
那時候送養孩子,更像單純的逃避處罰,能偶爾見個面,逢年過節還會互相串門。華女士的戶口登記在華先生名下,原戶主去世了,她自動繼承了這套房子。
親生父母現在找過來,是為了孫子的學籍。
夫婦倆那時候躲去山村裏,生了一個兒子。孫子今年要上小學了,但原來的戶籍沒什麽對口的好學校。
所以父母的意思是,把孫子——也就是華女士血緣意義上的侄子,戶口遷到華女士名下的愛呀河303室。
華女士告訴他們,華家有個孩子打算明年遷過來,這個學籍已經事前說定了。
兩邊不歡而散。
楚先生有天出門,看見了華女士,臉上帶傷。大約是兩邊沒談攏,父親動手了。
楚先生一直在整理修複那些信箋,把華先生過去的故事給她看。他本來想告訴華女士,自己也許從信箋裏,找到了關于南粵鐵路的故事。
阿華從雲家離開了,找了份工廠的活。
從第二個月開始,雲三給她寫信。華明予不識字,帶去給一個老秀才看。老秀才說,這姑娘問你的傷好了沒。
——因為帶雲三去剪發,華明予被拖到後院,打得只剩一口氣,丢出了門。雲三托人送了錢出去,讓人帶她去找大夫。
兩人只能偷偷見面。在歌舞廳後門見面,在河邊柳樹下見面……但雲三喜歡約在城東的南粵鐵路站。她說,要是被人發現了,自己就和華明予一起跳上火車走。
華明予知道,這話只是說說而已。雲三這樣養尊處優的金枝玉葉,不可能随自己去過日子的。
華明予住東邊的貧民窟,雲三住西城的大宅裏。兩人見面時,華明予站在月臺這頭,看她從另一頭出現。沒火車經過,兩人就站鐵路上,挨近聊一會兒,等火車來了,就各分東西。
雲三的婚事定了,但她不想嫁。男方是某地的司令官,知道她在女校讀書,并不是十分的滿意。父母最近在同她談,令她退學再議,準備婚事。
楚先生理了很多封信,雲三和華明予最後一次相約見面,就是在南粵鐵路站。
那是雲三結婚前,她給華明予去信,求好友帶自己走。
南粵鐵路這個站現在已經沒有了,故址在廣州城東,有個很小的鐵路紀念室。
華女士默然聽完:估計是沒等到。
華女士:但她肯定在那等了一晚上。我是她養大的,知道她很犟的。
華女士的家人來得越來越頻繁,但華女士也犟,燒了桶開水擺桌上,誰敢進來就潑誰。
華女士是華明予養大的,一樣很犟。她說,其實華家那個小孩也未必就要在這個學區讀書,但自己就是不服氣。
華女士:我親生爸媽有段時間常來——就是剛送養我、準備再生一個的時候。結果一直懷不上,擔心弄不出第二個,于是常來,想從她手裏把我帶回去。
華明予不肯把孩子還給這家人。華明予也燒了桶開水放桌上,誰敢進來搶孩子,她就潑誰。這個兇狠的女人一生女扮男裝,從炮火和饑荒裏保全了一個家,她什麽都不怕。
剛剛好,那時候,生母總算懷上了。至此,親生父母幾乎再也沒來過。直到華明予去世,華女士繼承了這套房。
——争學區房的事僵持了一年半,那家人甚至為此把孫子的入學時間延後了。但礙于那桶開水,這件事一直拖了下去,又足足拖了一年,直到華家的孩子遷進來,順利辦了入學,另一邊才罷休。
從一個泥沼裏擺脫,華女士決定去旅行一段時間。她決定去廣州,順便去南粵鐵路的紀念堂。楚先生硬是拉老紀參與這趟旅途,他也想去看看,還有就是強迫老紀出去呼吸新鮮空氣。
紀念堂很小,就一間房間。擺着幾個蒙灰的模型,幾幅介紹板,還有一些老報紙上關于鐵路站的報道。
其中有一篇報道,是關于鐵路事故的。
雲三和她約好,六月初三,在南粵鐵路站見面。這一天,雲三的父親去查看生意,母親去廟裏還願,她有足夠時間收拾東西,然後兩人一起遠走高飛。
——坐貨運火車走,從廣州出發,去雲南。雲三有個同學的老家在那,願意接應她。
華明予從八點開始等。天徹底黑了。幾班貨車經過面前,卻都沒有見到雲三的身影。
在上周偷偷見面時,她們還去照相館拍了照。雲三想留一張穿婚紗的照片,她決定逃婚,可又舍不得姐姐們替自己親手做的西式婚紗。
華明予想,也許她真的太舍不得那件婚紗了,不會來了。
華明予已經先一步把弟弟妹妹們都送走了,等于沒了退路。無論如何,她都要去雲南,和弟妹們團聚。
雲三沒有來。
華明予背起地上的行李。下一班貨車要來了,東方既白,這會是今夜的最後一班車。
忽然,她聽見了腳步聲。
華明予擡起頭,看見月臺另一側跑近的身影。雲三穿着素布的藏青旗袍和布鞋,朝自己跑來。在她的身後,雲家的人緊追不舍。
她穿過月臺去接雲三。火車頭的白光穿透破曉的黑暗,沿着鐵路靠近。今夜最後一班貨運火車抵達了,華明予帶着她扒上火車,雲三的手腕細小白皙,這雙從來沒吃過苦的手,此時緊緊抓住火車外壁粗糙生鏽的鐵杆,如同抓住自己的命運。
她滿是汗水的臉擡起,望着華明予,像是想說什麽。
只是一切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雲三的身影消失了。追捕者在最後一刻抓住了她的後襟,将她拖下火車。
但他們沒有留住她。
雲三纖細的身體裏爆發出駭人的凄厲嚎叫,她把手裏的包甩向車輪。布包被攪進車輪與鐵軌之間,然後,就是她緊纏繞着包帶的雙手、身體……
雲三被吞沒于車輪與鐵軌之間。
華明予等到了雲三,對于這世上的很多因緣來說,就算竭盡全力,也只能等到而已。
華明予至死不曾再提過雲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