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多子】

愛呀河小區裏,505室又傳來了叫罵聲。

505室住着喬老太,老太太年紀很大了,平時由女兒李芬芳照顧。

如今,李芬芳的潑辣刁蠻是出了名的。她小時候還住在愛呀河小區時,似乎就是個沉默而聽話的姑娘。會幫媽媽提菜籃子,會幫媽媽擇菜,還會跟着一起做家務做飯,甚至很小的時候就能一個人抱着衣盆,在窗外架竹竿,一件一件衣服晾到曬臺上去。但這都應是女孩子自小就學着做的,所以沒什麽。

後來嫁了人,就不怎麽回來了,只有年夜飯會帶孩子來吃一次。

直到喬老太去年心髒開刀,需要人日夜照顧,李芬芳才從自己家搬了回來。

李芬芳的罵聲,幾乎每天都會炸開一次,響徹五樓。

她起初在屋子裏罵,然後索性像個潑婦一樣站門口罵,叉着腰、手指指着坐在輪椅上的老母親:你少吃一口會死對不對?那個東西說了不能吃,你是聽不懂人話嗎?你知道多看一個病要多搭多少錢?你自己卡裏還有什麽錢?

喬老太年邁體弱,只能坐在輪椅上,無聲低着頭。

有老鄰居看不下去,在某次李芬芳咆哮時,沖出屋門維護喬老太太:你這是什麽女兒?有你這麽天天和媽媽說話的?多大年紀的人了,每天給人看笑話!

李芬芳:要你管?你算她什麽人?你給她端屎端尿?!

李芬芳摔了手裏的東西揚長而去:好,我不管了,統統你來管!

其實有段時間,李芬芳時常帶着女兒去看喬老太,讓外孫女見見外婆。

那年全國都沉浸在奧運會的歡呼聲中,如火的熱潮似乎可以讓所有往事冰雪消融。出嫁後,每年只回去四五次的李芬芳幾乎每個月都帶女兒回愛呀河看望父母,一家人看起來其樂融融。

後來也是因為帶孩子的事大吵一架,又打回原形,每年極少再有往來。

李芬芳有次把孩子放在外公外婆家,自己和朋友出去吃飯。她離開前,囑咐母親,說女兒很乖,讓她好好做作業就行,少讓她玩和看電視。

喬老太滿口答應。但是等李芬芳回去時,卻看見女兒在廚房幫外婆洗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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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李芬芳和父母吵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架,帶着女兒離開。直到父親病重去世前,兩邊都沒怎麽再見過。

李芬芳對女兒很嚴,在親友間是出了名的。所以女兒喜歡往外婆那跑,因為外婆不會逼她補課讀書練長笛——可越是這樣,李芬芳和母親之間的矛盾就越深。

上次吵完架,李芬芳就雇了個保姆暫時照顧媽媽。保姆和老太太坐沙發上聊天:你閨女挺兇啊。

喬老太喏喏點頭。

保姆:人人都說養女兒就是小棉襖,怎麽這樣呢。

喬老太:所以還是兒子好。

喬老太:我還有一個小兒子。

——喬老太不止一個女兒,其實還有個兒子,只是人在外地上班。

保姆愣了一下:好啊,兒女雙全啊。你兒子呢?我從沒見過他。

喬老太:兒子在外地忙工作,不打擾他。這房子給他結婚的。

保姆:那你呢?

喬老太之前暗示李芬芳,想搬去女兒那住,可又被她痛罵了一頓。李芬芳眼睛像赤鬼一樣豎起來:你沒房子?這不是你的房子?!那你住我那去幹啥?我的房子是我和我男人一起買的,有你的事?!

李芬芳: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想把這套房給他結婚。你以為他有房就能結婚了?他幾歲了?他還想找個啥?

愛呀河小區裏的人,逐漸都不敢惹李芬芳,繞着505室走。

李芬芳的女兒大學畢業了,找了份還不錯的工作。周末想來看看外婆,李芬芳讓她不用來。

女兒和李芬芳是兩個性子,溫柔腼腆,周末還是帶着茶葉上門了。李芬芳抱怨:你才拿多少工資,就買這買那?家裏不用你小孩子花錢。

女兒:給外婆買的嘛。

李芬芳冷笑:說得好像她給你花過錢一樣。

李芬芳說完,又覺得不太好,她不想傷女兒,于是把茶葉拿去泡了,讓女兒削點蘋果,陪外婆看電視。

——李芬芳管教女兒管教得很嚴,女兒只要做好讀書這一件事。

在讀書這件事上,李芬芳對父母有很大的哀怨。這種哀怨在之後的人生裏持續發酵,逐漸成了恨。

她那年考上了藥劑學院,但是父母商量了一下,打算讓她直接去工作。弟弟明年考試,家裏只能供一個讀書。

李芬芳去當了女工,然後去做了售貨員。趁着物價調整,她調崗到了大賣場,成了理貨員。這是個不廣為人知的職業,但暗藏了許多的門道,憑着生意頭腦,李芬芳賺了不少錢。

剛賺錢那會兒,或許是炫耀,或許是為了得到父母的認可,她把工資存在父母那。但當她準備結婚,去讨要那筆錢時,卻說“給弟弟拿去做生意了”。

李芬芳的弟弟,基本從未出現過。

喬老太說,兒子在外地工作。

喬老太和兒子只有定期通話,每次時間都很短。兒子說在外地做建材生意,要過幾年完成一個項目再回去。

喬老太:你缺什麽?衣服別少穿,飯要吃熱的……

喬老太看了眼在廚房做飯的女兒,對聽筒壓低了聲音:你哪天回來,支開你姐姐,媽帶你去改戶主?

喬老太對于這套事很熟悉,起初,她會直接告訴女兒,拿小的那個蘋果,弟弟要吃更大的蘋果才能吃飽。後來她發現姐弟關系會不好,就學會了支開女兒,再從櫃子裏拿出給兒子準備的蒸糕。

她知道對不起女兒,但也覺得自己做的沒錯。因為每個母親——至少在她的認知裏,都是這樣的。兒子能繼承一個姓氏,兒子有力氣幹活,遇到事情能站出來扛起一個家,如果家裏沒有男人,很多事情都會變得艱難。

換句話說,只要把兒子養好了,他出息後,家裏其他人也能得到好處。

喬老太一直在想這個,想象有一天,兒子成了達官顯要,衣錦還鄉,他會帶回來一個大肚子的媳婦,把老房子裝修得體體面面,還給姐姐買了臺新車——到那時,李芬芳的一切哀怨都會煙消雲散。

老太太也在做女兒的思想工作:你弟弟其實很好的,很有良心。

喬老太:他小的時候,大人問他,以後賺了錢給誰花,他說自己留一點,另外的一點給爸爸媽媽,還有一點給姐姐。

李芬芳:就這一件事你說了多少年了?他賺過錢?

喬老太:賺過的,有一年,帶回來一袋蘋果。我從沒吃過那麽甜的蘋果……

李芬芳的怒火又湧了起來:他去醫院給你付過手術費?晚上通宵通宵地陪床?給你擦地板還是做飯了?給你換尿布了?!

喬老太:他有工作,是家裏以後的頂梁柱,你是姐姐,你也是我女兒,你多少替他想一想……

喬老太:以前帶他去算命,算命的說他是大器晚成。男孩很多都這樣的,你要信你弟弟能成……

李芬芳奪門而出,不想再聽她說。在門口的時候,她撞到了一個女人——女人比自己年長幾歲,手裏提着一盒火腿,正打算敲門。

女人叫張梅,從血緣上,是李芬芳的姐姐。

張梅小時候就被送養了——父母當年以為第二胎會是兒子,結果又有了李芬芳這個女兒,家裏養不起,于是大女兒李曉梅就被送給了一個早飯攤的老板娘,改名張梅。

張梅偶爾會來看看,幫妹妹做點事。她是個沉默随和的人,做得一手好菜。

張梅和她聊起這套房:她是準備留給小軍的,對吧。

小軍就是她們的弟弟。

李芬芳:我是想争一下的,憑什麽不能為我女兒争一争。

張梅:她要是過世,這套房的戶口裏就是你和小軍了,就看有沒有遺囑。

李芬芳看了眼在輪椅上睡着的母親:小軍在裏面還有一陣子。

——因為詐騙和聚賭,李小軍已經被收監了,只是姐弟三人合起來騙母親,說是去外地工作。

李小軍的刑期還有一年多,如果提前出來,那麽明年冬天就可以釋放。

然而,明年這個時候,李芬芳家裏出了件事——是喜事,女兒和男友打算訂婚。像這座城市很多年輕人一樣,父母拿出一輩子積蓄給他們做首付,小兩口再慢慢用工資還貸。

李芬芳忽然想,自己為什麽不能去争一下那套房?如果争到了,女兒和女婿就不必那麽辛苦。

——自己戶口在愛呀河的505室,自己盡到了絕大部分的贍養義務。她決定拿這一條去與母親談判,距離弟弟出獄還有一個月,如果她拒絕過戶,李芬芳就一個月不管她。

李芬芳對母親開門見山。就像兩個西洋劍士對峙過招,對方鋒芒畢露,母親也毫不留情:房子是要給你弟弟的,他沒房子沒法結婚。

但母親也有後招:除了房子,其他東西都是你的,金首飾、存款,都算我留給外孫女的。

李芬芳:贍養義務是我盡到的,那些值多少?你意思是讓我閨女自己去拼,什麽都留給自己兒子了?

喬老太:她不是要有老公了嗎?她男人是不中用了嗎?

喬老太:你不管我,社區也會管我,養老辦也會管我,房子肯定是你弟弟的,沒人求你管過我,你想都不要想。

李芬芳回到家,和女兒一起在沙發上看綜藝。母女一起剝桔子吃,吃着吃着,李芬芳忽然落了眼淚。

李芬芳哭着說,自己是個很沒用的媽媽。

她正哭得女兒和丈夫六神無主,家裏電話響了——來電者是愛呀河小區所在的居委,找李芬芳,說喬老太剛才心髒不舒服,老太太讓聯系這個號碼。

李芬芳拿着電話,帶着哭腔說,她不是還有個兒子嗎?讓她找她兒子去!

居委:可她兒子電話打不通啊。

李芬芳:誰愛管誰管!打不通電話你找電信去!

居委:老人年紀大了,你們做兒女的……

李芬芳笑了:這番話怎麽不對她兒子說?

居委:我說了,李小軍的電話……

李芬芳:好,我家電話也壞了,也打不通了。

她挂上電話,拔掉了電源線,關了手機。

但是,她晚上又翻來覆去睡不着。最後還是把手機打開了。

——淩晨一點,李芬芳坐在了醫院病床邊,疲憊地看着正在輸液的母親。

這次把母親照顧到出院之後,喬老太的态度有轉機。

她主動問起外孫女的未婚夫,比如那個男孩能不能賺錢,需不需要家裏幫一把。在李芬芳的記憶中,母親很少這樣過問她和她的女兒。

喬老太:想想也是不容易。

喬老太:我們那年頭,也沒想過房子會這麽值錢。

李芬芳在門口抽煙,忽然把煙一掐,蹲在輪椅邊:我告訴你,我現在就是沖着這套房子在伺候你。

李芬芳:媽,我替我閨女求求你了。我想讓小孩們過得輕松些,她每天下班都十一點了,周末都在加班,你也是媽媽啊,你不心疼的?我心裏跟刀割一樣。

李芬芳:女兒也是人啊,怎麽女兒就不是人了呢?

喬老太:別瞎說,什麽時候不拿你當人了?

李芬芳:那我生日幾號?

喬老太不說話了,轉開眼神。

李小軍出獄前,消息走漏了。

社區會提前接到刑滿釋放人員的消息,好心辦壞事地來到505室,給喬老太預先說一聲。結果老太太聽得傻眼了,以為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李小軍。

後來知道那确實是自己兒子,姐弟幾個瞞了自己。

喬老太對女兒發了很大的火:你男人不是警察嗎?你怎麽不讓你男人幫幫他?

張梅也在,只能勸架:就是怕你接受不了……

喬老太:我都這把年紀了什麽事接受不了?那以後小軍怎麽辦?我還是要給他留點東西的啊!

喬老太指着兩個女兒:你們說他能去哪?他只能住我這,你們兩個姐姐要讓他去街上讨飯?

喬老太:數落起我以前的事,說我“不拿你們當人”,那你們呢?你們拿你們的弟弟當人了?

李小軍出獄那天,兩個姐姐帶着母親去接他。

在裏面瘦了許多,更加沉默寡言。喬老太和兒子抱頭痛哭,然後衆人上了車——她要去公證處立遺囑。

遺囑是把房子給兒子。李芬芳當場提出質疑:我也有份,我盡到贍養義務了。他沒有。

喬老太:你和你男人有房子,你女兒婚房的首付也有,你們兩套房,我和小軍兩人一套,你還要搶?

在場所有人目光都落在李芬芳身上。

她安靜許久。直到老人要蓋章時,才突然開口:媽。

李芬芳:小時候吃蘋果,他每次都吃大的,我吃小的,或者沒得吃。家裏做魚肉,我剛伸筷子,手就被你打下去了,要讓他先吃。還有……

喬老太:我看你瘋了。

李芬芳:什麽?

喬老太:家裏是餓死你了?是把你餓出病了?這麽點事情值得記那麽久?

李芬芳:我還為他,沒去讀書……

喬老太嘆氣:你讀了又怎麽樣?

李芬芳:你不記得以前怎麽對我和姐姐了?

喬老太轉向衆人:我記得啥?她們倆,兩個大活人,健健康康地站在這——我們那時候把孩子拉扯大都不容易,我對她們不好她們怎麽活那麽大的?

喬老太:我不記得了,你問小軍記不記得。

李小軍不說話,擋在母親和姐姐中間,讓母親簽完了那份公證書。

他們從公證處出來,去辦房産過戶。下樓時,弟弟攙扶母親往下挪。

李芬芳走在他們後面,她突然伸出手,重重将兩人推了下去。

緊接着,李芬芳回過神。弟弟和母親已經走到樓下了,她仍然站在樓梯口出神。

大廳裏的工作人員幫忙推來輪椅:這都是你孩子啊?

老太太點頭:我兒子。那邊兩個是女兒。

那人笑着,有福氣啊,多子多福啊。

喬老太太很多年沒有笑得那麽歡喜:多什麽福啊,就一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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