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貓頭三】

愛呀河小區的305室,死了一只貓。

305室住着一個不讨人喜歡的老太婆。

社區來過很多次,勸金老太太把堆砌在門口和樓道口的垃圾清走。每隔幾個月,就會有本地的小電視臺記者過來報道。專家不知多少遍普及囤積症,給出的結論依舊是“子女多回家看看”。

垃圾越囤越多,老房子裏彌漫着一言難盡的味道,還間或發生過忍無可忍的鄰居強行清走樓道垃圾,結果引發的沖突。

金老太叫金玉子,雖然現在更多被叫做“垃圾婆”。沒人喜歡這個渾身酸臭的老太婆,樓裏的孩子們也讨厭她,他們迷上了放學後去按305室的門鈴,按了就跑,或者把那堆樓道裏的垃圾紙板箱堆在305房門口。

金玉子在305室門口遇到小瑞,是一個周五。

小學在周五提早放課,金玉子腦中的雷達告訴她,又有小畜生在偷她的垃圾。

她沖出門叫罵,然後,就看見一個瘦的皮包骨的小姑娘在門口,拿着掃帚;她臉上戴着口罩,但不是常規型號,和她的臉龐大小相比,它就像個防毒面具一樣保護着她。

因為孩子實在太瘦了,以至于金玉子的話戛然而止。她就像個小骷髅,下一秒就會散架。

女孩子的聲音,從口罩後面悶悶地傳來:我有個課外活動……

這時,她的父母也從旁邊的角落跑了出來:不好意思,我們女兒有個學校布置的公益作業,讓她打掃樓道衛生。您介不介意……

金玉子不耐煩地揮舞胳膊:滾!

這時,一個毛茸茸的灰影從門縫裏鑽出來,好奇地看着外面的喧嘩;小孩激動地蹲了下來:是小貓貓!

下一秒,兩個大人都低叫着沖上來,将孩子和貓拉開。

金玉子養了只貓。

貓養了很多年了,叫康康。是從外面撿來的,一直跟着她。出門時,康康就乖乖趴在她的肩上,或者買菜拉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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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後,小瑞時常會在305室門口偷偷摸摸,她很想看看那只貓——雖然父母是不會答應的。小瑞的呼吸道有很嚴重的先天發育缺陷,她一輩子都和毛絨絨的東西無緣。

國外有給呼吸障礙兒童的毛絨玩具,價格昂貴。母親不惜重金買了全套,盡管如此,孩子還是喜歡活的小貓。

她蹲到了金玉子帶貓出門,于是湊上去想摸摸貓。金玉子罵她:你幹嗎?

但康康很安靜地被她撫摸,一點都不抵觸。在此之前,它不許金玉子之外的人摸自己。

小瑞:我這周又有公益作業,我能過來打掃衛生嗎?

金玉子本來想一口回絕,但康康在小瑞手底下很享受地翻了個身。

老太太心軟了,說,你就在門口随便弄弄吧。

小瑞一直戴着那個口罩,也聞不出她身上的味道。在學校裏,董小瑞被叫做肺痨鬼,她什麽活動都不能參加。

家人原來生活在另一座城市,為了治療,搬來了醫療水平更好的A市。

這座城市也是母親的老家,小瑞弄不清上一輩的事情,聽媽媽說,什麽“爸爸留下的房子”。她聽了幾遍,才弄清楚,這個爸爸指的應該是自己的外公。

小瑞的母親搬回愛呀河的七樓之後,先去挨家挨戶打招呼,因為樓裏很多都是父親故日的老同事。搬家和轉學的事弄得大人們焦頭爛額,難得沒天天盯着女兒。

小姑娘下次再去305室的時候,發現原本堆在樓道口的垃圾被清掉了一部分。金老太在門口掃地:怕你被紙箱子砸死!

小瑞跟着掃了兩下,鬧着要玩貓。

金玉子把康康抱出來,給她摸摸。小瑞問:它為什麽叫康康呀?

金玉子:它是我兒子啊,我兒子就叫康康。

305室屋裏也堆滿了舊物和垃圾紙板。只有一張梳妝臺是幹淨的,很舊了,泛着舊時光的氤氲。

妝臺上擺着幾個相框。其中有一張嬰兒照。

小瑞:那是誰呀?

金玉子:這也是康康,我兒子。

小瑞:哇,那他在哪呀?

金老太:他死了,就那麽大的時候。

——金老太從前有一個兒子,但是死了。孩子出生就帶着病,花了很多錢去救,拜了很多的廟,孩子還是在三歲不到時死了。

小瑞想了想:醫生也和我爸媽說過,我很快要死掉的。

金玉子擰了把她後頸:放屁,快點呸掉!

小瑞:不是,真的。他們在門外聊,以為我聽不見……

小瑞被金老太罵着推了出來,剛好撞見幾個來搗亂的同學。孩子們尖叫着“肺痨鬼聯手垃圾婆”,拿搖成泡沫的可樂朝她和305室噴。

小瑞尖叫着躲回去,老太婆拿着掃帚沖出來,對着幾個孩子亂揮。掃帚的木刺刮傷了一個小女孩的眼角,她發出比小瑞還大的尖叫,轉身沖下了樓。

民警調解了半天,被劃傷眼角的孩子父母才作罷。小瑞的父母戰戰兢兢帶孩子回了家,囑咐女兒下次不要再去了。

有鄰居聽說了這件事,他是小瑞外公的老同事,特別來提醒她的母親:夢夢啊,她身體不好不要去三樓呀,那邊都是垃圾堆在樓道裏!

老人:她腦子不太正常,老公孩子都沒了,受刺激太大,瘋瘋癫癫的。

老人:她不讓人管,社區有照顧孤老的志願者的,都給她罵走了。

母親:小瑞,你幹嗎跑去啊?

小瑞不敢說為了貓,說是為了作業。

鄰居笑着揉揉小瑞的頭:不就是掃地嗎,來我家裏掃呀,我家地板天天沒人掃。

老人:不過啊,那個金老太,年輕時候是棉花廠名人,叫棉花西施。

——金玉子年輕時很醒目,人美歌甜,棉紡生産隊有“五朵金棉花”,五個美人,她排第一。

嫁也嫁得好,愛人是個小學語文老師,寫得一手好硬筆,溫文爾雅,還會拉手風琴。工人文化會上,金玉子和丈夫一起彈唱俄文歌,一度成為所有年輕工人心中伉俪情深的代表。

後來孩子出生了。

孩子剛出生時就很瘦弱,後來不哭了,仿佛無力哭泣。

臉沒了血色,青紫的,冰冷的。護士把他抱去給醫生看,診斷是先天的二尖瓣畸形。這個孩子,從外觀上看,就已經“養不活”了。

小瑞正睡着,聽見窗戶外有動靜。

她睡覺時會帶着呼吸輔助機,這種機器運作時會發出嘈雜的嗡嗡聲,所以她一直都睡不太好。

窗口,灰貓康康蹲坐在那,一下下用爪子撓着窗戶。小瑞興奮地摘掉呼吸機,戴上口罩,打開窗去摸它。就這樣玩了一會兒,康康沿着外牆回到三樓。

金玉子撿垃圾回來,撿到個被人遺棄的觀音像。她就把木雕擦擦幹淨,用消毒水擦過,等小瑞來的時候,讓她朝着神像拜拜。

小瑞:老師說了,這是迷信。

金玉子:你老師才幾歲?你要拜拜的,菩薩會保佑好人的。

小瑞裝模作樣随便鞠了個躬,金玉子慢慢跪下來磕頭。當年康康重病,什麽都治不好了,她只能抱着孩子去給菩薩磕頭。

金玉子告訴小瑞:現在生活好了,小孩子的病怎麽都治得好。你會好的。

小瑞:我會好嗎?我不想晚上戴着面罩睡覺了。

小瑞:當時醫生也告訴你,你的寶寶能好嗎?

金玉子:沒有,當年國內沒條件動那個手術的,醫生就實話實說,治不好了。

金玉子還記得在醫生辦公室聽見這句話時的場景。當年的棉花西施一夜花白了頭發,像絕望的母獅子,扯住醫生的袖子嚎叫。

她不知道能做什麽,當醫生告訴她,你的孩子無法活下去,他會死,父母再如何深愛他,也只能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在康康最後的彌留之際,她抱着他沖出醫院,來到廟裏,拼命給神像磕頭。她面無表情地将額頭撞在石地上,想就這樣撞死,然後一命換一命。

她的半生,都是美麗而無辜的動物,她脫下工人的工裝,換上新裁的演出服,光彩照亮整個文化宮。後來她和丈夫為了孩子的病,下班後出去撿垃圾補貼家用,還清借債。金玉子的嗓子就此哭啞,小瑞聽說她以前會唱歌,想聽她唱,她只能用很沙啞殘破的聲音唱喀秋莎。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着柔曼的輕紗。

金玉子想,如果知道孩子救不活,她就用這輕紗,在它剛降生時将它悶死。在它還沒靈魂、自己還狠的下手時。在康康三年的人生中,是慢慢掙紮着虛弱死去的,死時好像一把幹柴,像個小骷髅。

丈夫也跟着經歷了這三年,在孩子去世後的不久,他死于腦出血,去世時不到三十歲。

小瑞不知不覺在305室玩睡着了。她醒來時,是在一個很溫暖的懷抱裏,金玉子溫柔地懷抱着她,輕撫她的額發。

——金玉子把她送回七樓的家門口,還替她把身上拍幹淨,免得留下貓毛。

就在這時候,房門開了,小瑞的母親劉曉夢開的門,她知道女兒回來了。

劉曉夢請金玉子進去坐,因為要勞煩客人換鞋,并且往身上噴灑消毒噴霧,這位女主人很過意不去。

金玉子:都是為了孩子。

劉曉夢:小瑞她是呼吸系統特別脆弱,要一直戴那個罩子。

劉曉夢:她一直去您那,是不是很煩人?

金玉子搖搖頭,說孩子很乖。

小瑞在卧室裏熟睡着,呼吸機的聲音傳到客廳。金玉子說起自己的康康:你們把這樣的孩子拉扯大,很不容易的。

劉曉夢:我爸媽以前也這樣把我拉扯大的。我小時候身體就不好。

在那個時代,醫療手段有限,生活質量有限,撫養一個先天不足的孩子是很艱難的。

但劉曉夢的父母堅持要養大她,一個月兩百多的工資,給她買特殊奶粉,一罐五六十,一個月要三罐。

劉曉夢後來生育了,孩子很不健康。有時候抱着小瑞睡覺,她就想,自己是不是不該生孩子,這樣的身體,也許本就生不出健康的孩子。

劉曉夢謝謝金玉子一直讓孩子去玩,但也擔心那裏的環境:我們很希望她能有喜歡去的地方,但是,我做為一個母親,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自私,就是305那邊的……那些閑置物……

金玉子回去後,破天荒地開始收拾東西。

當年為了給康康治病、補貼家用,她和丈夫下了班出去拾荒。如今她把垃圾一點點清了出去,房子也呈現出本來的面貌。

喜歡文藝的丈夫,選了很深色的木地板,紫棕的簡潔家具。有一個漂亮櫃子,用來放妻子漂亮的演出服。有一個小小的紅木櫃,用來放他的手風琴。

還有一臺老半導體,很大,和個箱子似的。一卷失聲的老磁帶,裏面錄着夫婦合唱合奏的喀秋莎。

金玉子邊收拾邊哭,在他人看來,只是一個醜陋佝偻的老婦,滑稽地哭着打掃衛生。

垃圾清了出去,因為東西太多,社區的志願者得分幾天才能幫忙搬完。金玉子幫忙一起搬,志願者很好心:老太太,您和我們一起去回收站,這些都是可回收,可以換些買菜錢的。

她跟着上了搬運車。家裏,小瑞和康康玩,在劉曉夢的要求下,姑娘穿着全套的防護服,像個藍色小雪人。

去回收站的路途花了一個半小時,當他們回去時,樓下停着鮮紅的消防車。

——有幾個放課的小孩去305門口惡作劇,不知道誰用打火機點燃了那些尚未被搬走的紙箱。火舌沿着紙箱一路燒進玄關,室內只有康康和小瑞。

小瑞被推上救護車。

劉曉夢崩潰痛哭,她神智混亂指着圍觀人群,這個清瘦淡雅的女人,此時披頭散發如厲鬼:你們要遭報應!……你們……我一個都不放過……

曉夢的丈夫竭力安撫妻子,跟着救護車前往醫院。

金玉子抱着康康,踉跄跑向最近的寵物醫院。

康康已經窒息了,白沫從口中流出來。金玉子跪在挂號處:你們救救康康,我求你們救救康康……

康康已經救不活了。

金玉子看着醫生搖頭。她想起撿到康康的那天,那是在某年兒子的忌日,她去祭拜完丈夫與孩子的墳,發現一只小灰團蜷縮在墓碑的角落。它朝她爬過來,把頭靠在她的膝頭。

康康也這樣依偎母親。

劉曉夢在搶救室外,跪着蜷縮在門口。丈夫安慰她:不是你的錯,這不是你的錯。

劉曉夢呢喃,她說是自己的錯。

——是媽媽錯了,媽媽沒有用,沒有把你生得健健康康的……

醫生拿出病危通知,請家屬簽字,做好心理準備。劉曉夢如同當年的金玉子一樣,哭嚎着拉住醫生。

——你要我怎樣都可以,你救救她,你要我一命換一命都可以。

另一邊,金玉子将康康裹在毛巾裏,把它抱回了家。

管子已經全部拔掉了,灰貓蜷縮在她懷裏,像個孩子一樣熟睡。

它還有最後一點氣息,盡管只是彌留。

金玉子抱着它,跪在那尊被撿回來的觀音像前。像當年一樣,金玉子抱着自己的孩子,給神像磕了一個頭,又磕了一個頭。

金玉子說,康康啊,你要走了,對不對?

金玉子:你走吧,你先走吧。但是,你要幫媽媽做件事。

金玉子輕輕撫摸着它的耳朵:媽媽讓你走。你走了,就要一命換一命,你要把那個寶寶帶回來。

金玉子:你要讓那個寶寶回來,回去她的媽媽那裏。

——康康在她懷裏走了。

ICU外,蜷縮在等候椅上的劉曉夢忽然醒了。

她聽見了一聲貓叫。

她做了個夢。

小瑞夢見自己在黑暗中走,見到了康康,康康身邊還有個面目模糊的小男孩。

一人一貓走在前面,她就跟着走。走到一個地方,他們忽然消失了,小瑞墜了下去,墜落在一個柔軟而溫暖的地方。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媽媽的懷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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