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書】

愛呀河1901室的早上七點,就像大部分有孩子在上學的家庭一樣,開始了一天的困倦。

許然在六點五十分被媽媽叫起來:起床了,快點。

他在床上呆坐到七點,想再睡十五分鐘。他有種沖動,想就這樣睡回去,對睡眠的渴望幾乎就要戰勝了一切。

母親又沖了進來:快點!七點了!

許然慢慢下了床,收拾書包。催促聲從外面不斷傳進來:給你三分鐘理書包,東西別忘了!

許然把書一本一本放進書包,母親提醒他別忘了帶東西,筆盒、作業、課本……

許然淡淡應了一聲:知道了。

出門前,他從抽屜裏抽出了一本很薄的小冊子。許然像在猶豫要不要把它帶上,他認真凝視着它,翻開第一頁看了眼,在首頁首行,寫了兩個字,“遺書”。

冊子被他裝進外套口袋。

許然今年初二,教室在三樓。學校有七層樓,上面都是高中部,初中生很少上去。

他木然看着領操臺上發言的校長,是個中年禿頂胖子,每次發言時間都很長。領操臺上有遮陽棚,但胖子的禿頭仍在微微發光;操場上,老師站在樹蔭下,學生們則都站在太陽底下。

校長說,看着你們站在陽光下的青春,我就想起……

不知為何,許然發出一聲冷笑。在着短暫的瞬間,他好像聽見了這個禿頭內心的聲音——男人很得意,他高高在上,站在陰涼的遮蔭下,看着下面螞蟻一樣的小孩子,他想讓他們曬多久,他們就得曬多久,一個都逃不掉。他知道自己的講話無聊透頂,可自己不說完,誰都不許走,必須聽完。

許然幻想着自己的身體離開隊伍,擺脫這種無聊的周一活動,回到教學樓,喝口冰冷的水,然後一步步走上七樓。在所有人都聚在操場的周一早晨,在空寂而幹淨的樓道裏,他可以得到最後一片寧靜。

放學回家的路上,他的步伐很慢。許然可以坐公交車回家,但他選擇步行,恨不得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

母親把這歸結為“勤儉”,在親戚面前誇贊:這孩子從小就省錢,能不花就不花。我說給你公交卡,你坐83路回來吧,他偏要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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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然用筷子攪着飯,悶聲不響。

從親戚家回去的路上,母親突然用手肘頂了他一下:怎麽這麽讨厭?啊?一頓飯就板着張臉,誰欠你五百萬了?啊?

父親邊走邊玩手機:別人家孩子都有說有笑的。

母親:就是。有什麽毛病……

許然:我說了我不想來的,我可以待家裏的。

母親:什麽不想來?家裏人吃飯呀,開開心心的,幹啥不想來?

許然:你開心不代表別人也開心。我不想來,你硬要我來,我來了,你還要嫌我不笑……

母親求助父親:你聽他講的什麽話?

父親:哪有什麽不開心的?你一個人在家,誰知道你做什麽?

許然:做完作業看書,看完書看會兒電視,玩會兒手機。

父親:那還不如出來和親戚吃飯呢。

許然:那我覺得還是待在家裏好。

父親嘀咕:有病。

母親還在抱怨:別人回去肯定說,那個小孩一點教養都沒有,不知道平時爸媽怎麽教的……我真不想帶他出去,出去一副死人臉……

許然:那就別帶啊。

母親這時擺出一副清醒理智的樣子:好了,許然,到此為止,別說了。大人是不會和你一般見識的。

許然覺得惡心。他剛才沒吃什麽東西,只喝了點湯。因為父母的聲音在飯桌上不斷回蕩,他聽見他們的聲音,胃就本能地開始抽搐。

回到家,到了卧室,他關上門,呆呆坐在床上。難以言喻的絕望突然淹沒了他,許然掩面哭了,他反複回想母親的話,這番對話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幾乎發生在每次被父母帶去聚餐的回程。

沒人欠他五百萬,但他不明白為什麽他們就能那麽坦然地讓自己不高興。他得看他們的臉色,得小心翼翼的,但他們,就像領操臺上的禿子,可以為所欲為對自己,當自己被惹毛了,他們還會裝作無辜——“父母到底哪虧待你了?”

許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擺脫家庭。他度日如年地計算,也許上了大學就可以,但要熬到大學,還需要好幾年。

他走到書桌邊,爬上桌面,拉開窗戶。黑夜下,不遠處是一片工地,夜燈閃爍,愛呀河被掩埋的河道正在被挖開。

許然很想看看那條傳說中的河流。在他出生前,它就已經被填埋了。可有時,樓下那些下象棋的老頭會談論它,這裏從前有過一條河,它春天是什麽樣,秋天是什麽樣……

孩子會在裏面游泳,挖泥鳅,互相丢泥巴……

那些孩子一定很快樂。許然想等到那條河再現,那時,也許那些快樂的孩子會回來,他就可以學着別人是如何快樂的。

放學前的綜合課,學校請了一個嘉賓來演講。嘉賓叫關壽,出過幾本書,主題都類似于感恩生活之類。

演講在大禮堂。有三個班級被随機挑去現場聽,其餘則是看直播。

關壽已經坐在麥克風前面了,他比宣傳海報上看着要瘦和蒼白,這是很少見的。

一般來演講的中年男人,先憶苦思甜,再闡述自己的成就,最後推薦自己的書。有幾個學生用手機查了查,這個關壽差不多也這樣的三板斧。

當關壽開口“我和你們一樣大的時候”,底下有三分之一的學生,已經在偷偷玩手機了。

說到要感恩,要知足,說到這代年輕人經歷太少太脆弱……

關壽:想想父母和老師為你們付出多少,想想你們身上有那麽多的期待,你們應該感到活在世上是很幸福的。我們小時候沒手機沒電腦,玩具就是幾個鐵圈幾根橡皮筋,空調都沒見過,浴室廁所都是公房公用,條件比現在苛刻多了……高考壓力更大……大學生都沒幾個……

關壽:沒聽說有孩子尋死覓活的。現在就是抗壓的教育太少了,家庭和學校都保護得太好了。你們不知道自己的念頭有多幼稚,

關壽:你們可以去看看我的書,這本書,那本……還有我今天帶來的新書。很多家長反映,這些書給了孩子深刻的教育……

關壽往臺下看了一會兒,随手挑了個前排的學生:這位同學,你上來,這本書的第七頁第三段,你來讀給大家聽。

指的就是許然。

許然上臺,面無表情翻開書,第三段歌頌的是一個平凡的早上,路邊早點攤的香味和蒸汽,小鳥的鳴叫,和睦的一家三口……

關壽喝了口茶:大家要學會觀察生活中的美好。要去看正能量的一面……

許然轉頭,看着這個滔滔不絕的男人。發現自己被盯着,關壽有些得意地請許然發表讀後感:同學,你說呢?

許然沉默了一會兒。兩人對視片刻,也許是直覺,關壽突然後悔這個決定,他想叫這孩子下去,可老師已經把麥克風給了學生。

許然:我覺得這是大人眼裏的美好世界。

許然:我也沒被這文字感動到,我甚至懷疑你寫的時候也沒多真情實感。

關壽呆呆聽着,蒼白消瘦的臉頰,浮起一層尴尬的紅。

許然:我很想死,我看了你寫的東西,反而更想死。

在廁所待了将近十分鐘後,許然決定出去面對現實。他剛才從會場直接跑廁所,在隔間裏安靜地哭了一會兒。

等他出去,會被老師叫去談話,被請家長,回到家,還會面臨父母崩潰的吼叫“你到底哪裏過得不順心”。

他推開隔間門,同時,旁邊隔間的門也開了,有人和他恰好同時出來——

是關壽,而且是和自己一樣,剛剛哭過。

男人血紅的眼睛不知所措地閃躲着他的存在,幾秒後,又決定和他說話:你……你那個……

關壽:……你別做傻事啊。

男人垂頭喪氣地走出廁所。眼看到了門口,他突然又折返回來,掏出自己的手機,打開聊天軟件伸向許然:同學,你加我一下!我求你了,你加我一下!

許然驚恐地退後:你幹什麽?!

關壽無助地瞪着雙眼:我想求你告訴我,你為什麽想死。

關壽:我的孩子,不久前沒了……

許然:為什麽?

關壽:我不知道為什麽。

關壽的孩子,上個月死了。

妻子早上叫孩子起床,沒回應,打開門的時候,發現兒子的身體懸在窗框下,像個風鈴般,細微地搖晃。

關壽的家庭,在外人看來是飽滿的,他寫書,出書,賺家長的錢,講座一場一場的開,有聲改編、專欄節目一個一個的紅,他的孩子品學兼優,在市重點讀書,一直是他的談資與驕傲。

家裏很少有争執,他覺得孩子從不和他們頂撞,只是話少。死前有征兆嗎?沒有。孩子每天就說那麽幾句話,我走了。我回來了。我吃飽了。我去做作業了。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孩子只和他們說這幾句話。

夫妻不明白,一個孩子,生活殷實,父母雙全,能有天大的心事去尋死?

關壽在晚上給許然發消息:你起這種念頭的時候,就沒有舍不得爸爸媽媽?

許然:沒有。

關壽:你想象一下再也見不到爸媽,你不難過?

許然:你們為什麽能自我感覺這麽良好,都覺得孩子離不開你們。

關壽:孩子,爸爸媽媽給了你生命,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啊。

許然:是我求你們生我下來的嗎?

關壽在沙發上,呆呆地看着手機。

他無法理解許然這樣的孩子,自己的兒子也是這樣,很多尋死的孩子也是這樣,大人根本無法理解他們,這些孩子很多都出身于殷實美滿的家庭,在物質上沒有短缺,父母自認給了他們最好的環境,可到最後,孩子卻對“離開父母”這件事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舍。

兩個撫育他、教育他、給他熱飯和暖衣、關心他冷不冷、餓不餓的人,十幾年的情分,養條狗都該養得通人性了。

許然不耐煩了,他不想和這個自戀的中年崩潰男聊下去,還有幾張卷子沒做。

許然:我得做作業去了。還有,我現在特別理解你兒子。

關壽:你先告訴我,你到底哪理解他了?

許然:你沒有把我們當人看。你還在拿你們小時候那種不拿人當人的态度在當父母。

許然:你兒子肯定和你吵過,只是你根本沒覺得那是“吵”。你之所以不那麽覺得,因為只要他不摔東西砸東西,你就不會把他的感受當回事。

許然把他删了,做作業去了。母親收拾衣服路過他的卧室,學校打電話給家長說了今天的事,父母發了很大的火:一點都不會看看場合,別人還以為我家怎麽虐待你了。

放學的時候,許然在校門口被戴着口罩的關壽攔住了。

許然:你有完沒完?!我和你說不通,你再這樣我叫保安了!

關壽也不讓步:你都要尋死了,你還怕我圖謀不軌?

許然被他拖上了車。關壽驅車去餐廳:咱們先捋一捋,來來來,你跟我解釋,啥叫“拿你當人”?吃飯時跪着請你去客廳?

許然在後座玩手機:就是我不想上你的車,你就不會拉我上車。

關壽:不,我這不是……

許然:我今天如果和你一樣大,比你高比你壯,你敢這樣嗎?

關壽想起,有一年除夕,家裏吃飯,兒子收到了親戚給的壓歲錢。關壽把孩子拉到大人們面前:壓歲錢不能白拿,給叔叔阿姨表演一個《蜀道難》朗誦。

兒子半低着頭,神色平靜:我可以把錢還給姨父。

大人都笑了:快點,大家給你鼓掌!

關壽:曉城我可告訴你啊,大過年的,別弄得大家不高興。

關壽的兒子眼神低垂着,把東西背了一遍。

他拿這事問許然:你說這是沒拿他當人?我沒罵他,沒逼他……

許然:你這就是逼他。我爸也經常這樣。

關壽:那這事兒有啥好不樂意的呢?拿了壓歲錢,高高興興的,給長輩們表演節目道謝……

許然:你根本沒允許他有選。他沒的選,他一直沒得選,他就只能選一個自己能掌握的事,去死。

關壽在紅燈停車,把頭靠在方向盤上深呼吸:不對。這不對。你們是小孩,你們還不懂事,不知道怎麽選才好,大人得教會你們……

關壽:而且這都多大事啊?你們知道為了這點事去死有多傻X嗎?!

後面的車在按喇叭,綠燈了。他忘了開車,一心等許然的回答。

許然沉默了一會兒,低頭笑了:值得啊。

許然:我們的世界裏全部就那麽點事,逃又逃不掉。

因為被拉去吃飯,許然回家晚了。

父母已經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男人正在抱怨煩人的老板,突然看見新聞裏播報一則中學生自殺事件。

父親搖頭:這種就是殘次品。

父親:考試壓力大,幾十萬個小孩,怎麽就你承受不住?那說明你就是殘次品啊。

許然沉默走進卧室,躺在床上,長長嘆了口氣。他想起剛才吃飯時關壽的問題:這世上的美好你們感覺不到嗎?以後進了大學,全新的生活,找到工作,戀愛結婚,有自己的孩子……你對未來沒有一點向往嗎?

客廳裏,男人再次抱怨老板。許然沒法從父母身上看見未來的美好,上班比上學還要絕望,擺脫窒息的家長,就會有窒息的職場。

他準備做作業。母親進來問:今天要洗衣服了,你秋校服外套呢?

關壽回到空無一人的家。孩子死後,妻子崩潰地回了娘家。

桌上和地上堆滿了髒碗和外賣盒。他幹脆躺地板上,回憶剛才吃飯時那個孩子給自己的答案。

“因為你的孩子不喜歡你,所以就沒留戀的走了。”

“他不喜歡你,因為你愛他的方式不對,或者根本不愛他。”

你餓不餓、你冷不冷,這樣的愛,到了一定的時間就沒有用了。

孩子餓了會自己去冰箱找吃的,冷了會自己加衣服。給嬰兒的關懷還想繼續給少年,太偷懶了。

因為偷懶,所以永遠都把孩子當成嬰兒,喂吃的,給衣服,哄他,玩他。最終有一天,為自己的偷懶付出了代價。

說來奇怪,明明感覺撫育一個孩子很辛苦,感覺自己的人生為孩子犧牲了将近一半,可死的是自己的孩子,不是別人的。

他回到停車庫的車裏,想出去兜風散心。後視鏡裏,許然的外套遺留在了後座。

遺書在外套口袋裏。許然在裏面記錄了讓自己想死的事,記錄了很多頁。

它被留在了關壽的車上。許然想,或許這樣也挺好的。

他回想那些事,因為沒有文字記錄,它們開始變得模糊;回想關壽,這個男人,其實是有忏悔的。如果自己死了,父母也會有一樣的忏悔?

盡管不是自己父母的,但至少屬于某位父親的忏悔,他看見了。

周末,親戚來他家吃飯。父母一邊抱怨着做菜招待客人麻煩,一邊警告他待會兒要主動和別人打招呼。

他盡可能待在卧室裏不出去。父親在外面高談闊論,親戚家有個讀小學的孩子,父親提醒親戚,別給孩子私人空間,自己家就是給了這東西,孩子才不和大人親近。

飯吃到一半,那孩子進了許然的卧室。後面還跟着幾個親戚和父母,親戚照舊誇幾句孩子自覺做作業,然後小孩看見了他桌上的一本書。

那是關壽的書,這家夥是改不掉自戀的,上次把自己的簽名書當禮物送給許然。

親戚知道這本書:我家寶寶現在看得懂這書嗎?

父親:哎你別他看得懂看不懂,拿回去。然然,這書送人家。

親戚讓孩子去拿,書幾乎被拿了起來,又被許然蓋住了。

許然:我不想送。

父親:你幹啥?一本書……

許然:這是我的東西,你問過我想不想送嗎?

母親:這不是問你了嗎?然然,這書送人家好不好?

許然:不好。

關壽躺在地板上,不知道多少遍看許然的遺書。

都是很小的事情。

不想和親戚吃飯。不想表演節目。不想把自己的東西送別人。不想和父母一起出去旅游,因為莫名其妙就會挨罵。撿回來的小貓,被媽媽扔了出去……

很小的事情,但是密密麻麻,寫了許多頁。

一個大人自殺了,人們會說,他是因為什麽什麽事才自殺的。

一個孩子自殺了,人們會說,現在的孩子應該反省一下自己。

關壽的孩子一定也有一本這樣的遺書,只是沒有寫下來,密密麻麻刻在心裏。

他捂着那本遺書,看向一旁。椅子上方,他給自己懸了繩索。

愛呀河小區1901室的窗臺,許然坐在窗邊。家裏剛才大吵一架,先是父母對自己開火,然後是彼此開火,糾結是誰把孩子寵壞了。

夜深了,他關上卧室門,拉開窗。遺書裏幾乎開始變淡的內容,在今夜悉數湧回腦海。

然後,許然的手機亮了。淩晨,關壽給他發了消息。

“爸爸錯了,爸爸來見你了。”

關壽在最後,給孩子發了消息,這條消息按理是不會被回複的。可幾秒後,回複來了。

許然:你發錯了。

——本來是發給兒子的消息,結果發給了列表裏的許然。

關壽剛要苦笑,又問:你為什麽還不睡。

許然:我想今晚死。我受不了。

關壽怔怔看着這條消息:你家住哪?

許然:你想幹什麽?

關壽:我不幹什麽,最後來見見你。給我地址。

關壽的車在深夜開進愛呀河小區,只花了十五分鐘,他懶得停車,把車丢在大門口,直奔十九樓。

1901室的門被粗暴地砸響。許然聽見了,父親困惑地開了門,下一秒,是驚愕的大叫聲:你幹什麽?!

話沒說完,就被蓄勢待發的關壽打倒在地。

關壽把人摁在地上打,女人也醒了,尖叫着沖出來,又不敢上前。許然呆滞地站在卧室門口看着這一幕——毆打大概持續了三分鐘,關壽全程一言不發,打完後就站在門口。

直到警察趕到,把這個莫名的施暴者押走。

關壽一直看着許然,吃吃笑着,掩面而哭。他們之間一言不發,可很多事情,在這一刻徹底釋懷。

他被帶走了,只有月光留在原地。月光很潔白,仿佛遺書之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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