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紀勇濤】
愛呀河小區705室,早上起床的時候,老紀覺得,自己忘了什麽。
他看見屋門開着,就想把它關上。怎麽會忘記關門的呢?萬一進賊了……可家裏也沒啥東西能被偷的,賊也沒興趣偷。
他走到門口,手都已經扶上了門,可是,無論如何都沒法把它關上。
紀勇濤站在門邊,怔怔站了很久。他看見玄關鏡子裏的人影,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其實他并不是那般朽木的年紀,頭發卻已經白了。
年輕的時候,紀勇濤是一名警察。
他因為表現優異,被調到大隊,剛巧時間很妙,正好趕上了第一次嚴打。全國警力嚴重不足,悍匪的裝備比警察好,槍擊案每天都有,報紙上幾乎每天都能看見搶儲蓄所或者運鈔車的。
那時候還有一句話,叫做車匪路霸,打死不論,可想而知犯罪分子到了什麽嚣張地步。
用現在年輕人的話來說,就好像一個人剛出了新手村,直接被丢去打大魔王。就是在這樣的高壓下,紀警官成為了隊裏的骨幹。
他一個月能賺二百九十元到三百三十元,破案後還會有五百到上千的獎金。在那個年代,這都是實打實的利益。但他沒有什麽花錢的地方,只是定期把錢彙給老家的母親。
工作,任務,吃飯,睡覺,彙款。紀勇濤的人生局限于這些事情裏。
時常會看見有人羨慕從前,說從前房價低,生活規律,加班不多,物價低,人心淳樸……但紀勇濤看見的那個從前,是一片混亂,人們不知前途在哪,作惡者肆無忌憚。
紀勇濤升得很快,他是內定的接班人,如果沒有意外,他在退休時應該榮光滿身,有漂亮的官銜和待遇,有一場風光的送別宴,還有很多門生照顧。
後來老紀提前退了,直到他走,都只是一個普通警察。
吃午飯的時候,紀勇濤想起來自己忘掉的事了——他得錄音。那是一個鄰居給他的任務。
錄音的手機就給他放在桌上,APP都裝好了。
但還是得先吃飯。他拿了碗筷到桌邊,随便炒了幾個菜。社區有照顧孤老的志願者,會每天給他們送做好的餐,但老頭喜歡自己做,他覺得孤老這個詞怪詭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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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紀:想不明白,怎麽就變成孤老了呢。
老紀:覺着也沒多老啊,連飯都不讓你自己做了,擔心你忘記關火。
老紀确實有次忘記關煤氣了。後來,鄰居幫他換了個定時的電磁爐。
他盛了飯,開了啤酒,發現啤酒不是啤酒,而是包裝類似的蘇打水。他回憶了很久,猜測大概是鄰居幫忙偷換的,醫生說他要戒酒。
對面的人低頭看着碗裏的番茄炒蛋,嘀咕一句:沒老婆沒孩子,你不是孤老誰是孤老。
老紀啞然,自嘲笑笑,其實他年輕時候,在聯誼舞會上很受歡迎。有一個長得很像山口百惠的女老師,他想約對方出來吃飯,約了幾次都沒成。
現在山口百惠老了,說不定孫子都很大了。
那人看着錄音手機:他為啥要你錄音?
老紀:他想給我寫一本回憶錄,他是個作家。
那人笑了:什麽作家,說不定是個騙子。
706室裏住着一位姓楚的作家,是老紀的朋友。每周的周二,楚先生都會過來問問進度。
老紀把兩副碗筷收了:你沒吃多少。
那人躺在沙發上:夏天,太熱了。
老紀:是嗎,我看你也沒喝冰可樂。
老紀洗好碗筷,坐回沙發邊。他清了清嗓子,準備錄音。
老紀:我是八幾年到A市的。我記得我遇到的第一個案子……
老紀:這段不好,不行,沒人要聽這個。
那人笑:我要聽呀。
老紀:又不是你寫,你會寫書嗎?你除了待在家裏招狗招貓,你還會什麽?
老紀:我總覺得我忘掉了什麽。我想把它想起來,然後一起錄進去。
那人說,你別忘了我呀。
老紀:我忘了我自己叫什麽,也不會忘了你的。
老紀:你是我冤家對頭,是我上輩子欠的,是過來問我讨債的,你畢業了就給我收拾東西滾回去,一個電話都別再來。
那人不吭聲了,一直不吭聲了。老紀理了理思緒,正打算繼續錄音,卻覺得周圍安靜得吓人。
老紀發現那人不見了,他滿屋子找那人,從客廳找到卧室,從門裏找到門外。
楚先生下午陪他去醫院開藥。紀勇濤去年發過一次腦梗,身體一直不太好。
楚先生問他錄音進度。他說不上來,不知該從何說起。
楚先生:随意呀,你想到什麽說什麽。
楚先生:不用刻意按照時間順序,當然,你的職業病,什麽事都愛從頭說。
從頭的話,從多遠的頭呢?從小時候嗎?紀勇濤小時候,只記得父母天天吵架,然後離婚,他跟母親走了,母親又再婚,他在那個家待不下去,随親戚流轉到A市。
這都沒什麽好說的。
拎着一大包藥回到家,那人又回來了,靠着桌子吹風扇。
那人:你跟我說話總在擡杠。你生我氣?
老紀:沒,我不生你氣了。
老紀:你飯吃了嗎?
那人:我不用吃飯了。
老紀:你當神仙?
那人低頭笑,又安靜了。老紀熱了晚飯,回過頭,發現他不在桌邊了,在陽臺邊。
那人說,家裏真熱啊。
原來家裏只有一個人,現在有了兩個人,人多了就是會熱。
可只有一個人的話,也許它不可算是家。紀勇濤很想有個家,不用和人吵架、看人眼色的家。他又有些愧疚,大概是因為想不起來遺忘的事,所以說話很沖。
他坐回沙發邊,打開手機,開始錄音。
老紀:一起來錄吧。
那人:這又不是我的回憶錄。
老紀:你可以幫我說點啥,補充些細節。
老紀:我叫紀勇濤,這是我家裏人,他叫……
老紀:你叫什麽?
那人安靜地坐在旁邊,那雙如孩子般無辜明亮的眼睛,無奈地看着他。
老紀:你叫什麽?
那人搖了搖頭,什麽都沒說。
老紀:你為什麽不說自己的名字?
那人只是坐在旁邊,很無奈、很無奈地看着他。
老紀問,你為什麽好像快哭了?你受了什麽苦麽?
老紀:你說啊,告訴我啊,你受欺負了,我替你做主。
老紀:你不要只是搖頭,你說啊。是什麽委屈?你外面受委屈了,回家都不說麽?
他垂下眼,嘴角微微笑了笑。
那人說,我想去上海。
老紀:那我們就去啊。我都退休了,我哪都能去了。
那人沉默了很久,輕聲道:可你老了,你要吃很多的藥。你如果吃了那些藥,就會找不到我的。
老紀笑了:什麽屁話,怎麽就找不到了。走吧,今晚有點風,去河邊散散步。
愛呀河小區旁,有一條愛呀河。
老紀喜歡去河邊散步。他之前還養過一條狗,有好幾次,狗興奮地沖入河水裏,拉都拉不住。
他們走了很遠的路。河水很平靜,平靜得像鏡子。那人做了件奇怪的事,他慢慢越過河邊的蘆葦花,朝着河水走去。老紀喊他,可他只是一直走,像是要渡過那條河。
他看見那人走在河水上,踏在水面上,平靜地走了過去。他驚訝極了,不由跟了上去。河水真的很平穩,承載着他們的腳步。
社區的人把他找了回來。他站在深夜的綠化帶上,愛呀河早就被填埋了。
不過最近說要重新開挖,要做環境複原,南側在開挖河道,已經成了一片工地。
紀勇濤坐在家裏,楚先生給了他一個電子手表,防老人走丢的那種。他困惑地盯着它:你憑什麽這麽對我?
楚先生給他拿來今天的藥,老紀不吃,他猛地揮開楚先生:你有什麽權力這麽做?
老紀氣憤地走出家門,那人不見了,狗也不見了,愛呀河也不見了,他突然驚醒:我被綁架了,這裏是哪?!
七樓有人被他喊了出來,紛紛圍上來勸,硬是把藥給他吃了進去。那種藥吃得他頭暈,癱在床上,那人坐床邊,難過地撫摸他的白發。老紀想叫他幫忙扶起自己,可是一眨眼,那人不見了,風從窗縫湧入,吹動着頭發。
醫生建議讓他再入院兩周。他的症狀是腦梗和摔傷疊加導致的,只會越來越嚴重。
考慮到年紀還不算太大,不是不可以二次手術,減少缺血區……楚先生和社區的人讨論了幾次,社區那邊開了權限,代老紀辦了住院。
紀勇濤躺在監護病房,每天要吃很多藥。那個人從來沒有來探過病,這讓他很生氣。
他叫住護士:那個人不見了,他不來了……
護士:就是這樣的,可以抑制住很多幻覺。
老紀:什麽幻覺?
護士安慰他,會好的,會看不見那些東西的,只要堅持吃藥……
她低頭拿他今天份的藥物,再擡頭,紀勇濤不見了。
老紀從醫院跑回了家,反鎖了門。這扇門因為一直不關,關上時,門軸都老化了。
他站在陽臺邊,看着外面消失的愛呀河。過了很久,那人終于回家了,走到他身邊。
老紀:我好了,我出院了,你晚上想吃什麽?
他看不見那個人,聽不見聲音,但能感覺那人在。
老紀:我得把我的摩托車找出來,我得帶你去上海。
老紀年輕時有輛摩托車,一直丢在車棚角落。
摩托車不能開了,太多年了。他把車推回自己家,從裏到外把它擦了一遍,慢慢修好。
他打開錄音:我以前用摩托車送他去上課。從這裏騎到大學,要半個小時。
老紀:我還記得去大學的路。會經過友誼商廈,順路吃個蛋糕。
老紀沉默了一會兒:我沒有好回憶的,我的回憶都是這些雞零狗碎的東西。
在一個深夜,他修好了摩托,那個人坐在後座,緊緊抱着他。
沿着不存的河道,老車再度發動,載着他們前往遠方。
楚先生在一個深夜接到警方電話,上海警方。
警方說,在黃浦江旁的觀景大道發現了一個走失老人,還有他的摩托。老人的電話手表裏,緊急聯系人是楚先生。
從A市到上海,老紀忽然想起了一些什麽。
他想起來,那人是自己的弟弟,是大學生。那人問,那其他的呢?其他關于我的事呢?
其他的事并不重要。
外灘金光璀璨,這座城市,和他曾經印象中的灰暗城市不同,它像吸飽水的海綿,柔和萬物的欲望,是那個人喜歡的樣子。
老紀走到護欄邊,江風呼嘯。觀光渡輪在璀璨江面往來,哪怕是深夜,這裏也被光華籠罩。
老紀很累了,他靠着護欄坐下,長長舒了口氣。
那人坐在他身邊:我該走了。
老紀:你走哪?
那人:我要走了。
紀勇濤擡起頭,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
老紀:你不帶我走嗎?我老了,我沒法再自己走了。
人都是會老的。年輕時意氣風發,被人稱為英雄,得到了無上的榮譽。人老了,一切都會散盡。
紀勇濤曾是那個英雄,可那個英雄并不是老紀。
那人回到他身邊:我舍不得你,如果有什麽是我想帶走的,那就是你。
那人苦笑着落下眼淚:可你什麽都沒有做錯。我要上路啦,我走到這裏,我的路就走完了。
老紀看着他:我忘了很多事。
那人點頭:你不要想起來。
老紀:你能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那人:我求求你,你不要想起來。
紀勇濤在觀光道上找他。深夜,黃浦江邊仍有些人。人們驚愕地看見,一個白發老人,正用盡全力,将本不可以拖上觀光道的摩托往臺階上拽。
他把摩托拽到觀光道上,車頭對準江水。摩托車發動,它朝着江水沖去。
可是它旋即又慢了下來,車頭碰了碰護欄,停下了。
這輛老摩托,終究是開不動了。
楚先生把人接回A市。
老紀說,我想起來了,他是我弟弟。
楚先生:他已經不在啦。所以你要好好吃藥,才能正常生活。
老紀回到A市,愛呀河的河道已經挖得差不多了。接天連夜的暴雨,将還沒有灌水的河坑灌了厚厚的水。
老紀在窗口看着遠方,他總覺得,那裏有個孩子。他很多次沖進暴雨裏,去找那個孩子,他似乎哭得很傷心。
一場大病後,紀勇濤真的老了。
膝蓋痛得走不動路,聽不清聲音,醒一會兒就犯困。
只能在家裏,拄着拐杖兜來兜去。他找到了一張老照片,發黴了,合照裏的人臉都變得斑駁。有一個雪白的黴點,将那人的臉完全腐蝕。
忽然,他回到桌邊,打開了那支手機。老紀開始錄自己的回憶,他的思路清晰,時間、地點、事件、人物、吃的飯菜、調味料的價格、借同事的鋼筆、舞廳裏女孩的高跟鞋、鑰匙扣的觸感、火車站的人聲、弟弟的長頭發、沉重的行李、可樂開瓶輕響、百元大鈔被點燃的味道、那人的笑聲、那人的哭聲、那人趴在陽臺邊、那人的身上被陽光照得發亮。
那人走路時每一步邁得多大,那人喜歡看的錄像帶,那人摳蚊帳摳出的坑。
自己的愛和恨。
自己失去的一切,那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一切。
蘆葦花和飛鳥,孩子般的眼神。
那把總是忘帶的鑰匙。
紀勇濤在一個玻璃可樂瓶下面,發現了一把壓着的鑰匙。
他把鑰匙用鉗子夾碎了,放進可樂瓶裏。忽然,他覺得自己做了一直忘了做的事。
他把鑰匙給他了。
那夜,他聽見了流水聲。
河道灌水,河流重現。他躺在床上,似乎躺在平緩的河流上,流淌向很遠、很白淨的遠方。
人們路過705室,早上,他們看見門是關着的。如世間所有疲憊的人,白發人沉湎于此。
楚先生替他收拾身後事。
遺囑是留在錄音裏的,所有東西都留給了楚先生,全權處理。其實沒多少東西,老家具,老錄像帶,那人的骨灰。
他以為老人會提出把骨灰帶去上海之類的要求,但沒有。要求只是水葬,離家近就好。
一個骨灰壇,一個可樂瓶,在淩晨,楚先生帶着它們去了河邊。他去了,但是又回去了。等第二天的白天,孩子上學、大人上班,街上人來來往往的時候,他再去了愛呀河畔。
把他們傾灑下去的時候,雪色沒有立刻消融,它像一團水上的蘆葦花,漂浮了一會兒,和河邊的蘆葦花混雜在了一起。
鑰匙的殘片、可樂玻璃瓶都沉在水底,飛鳥掠過高空,流水離開原地,名字忘卻記憶。
我啊,但是我啊。
我已經聽完了這世上所有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