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無常
等齊致辰跑出喜宴廳到了前屋賣店後,屋裏已經亂成了一片。他看着擠着人不時有嘈雜聲音的裏屋,急的大聲問:“我姐怎麽樣了!”
等在外面的李樹全沒來得及回答小舅子就迎着出來的女人走了過去:“怎麽樣?”
馮盼攤着的雙手指尖有血跡,語氣很急:“敏芝姐存在難産風險,李哥,咱們這小村小地的,怕處理不好大人孩子都留不住,邸大夫的意思是快點送共庭吧!”
齊致辰聽後臉色一變:“那還等什麽!走啊!”
李樹全呆在原地,外面電閃雷鳴,呈塘距離共庭将近二十裏的泥濘土路,機動車走不了而馬車又太颠容易讓孕婦受罪,該如何是好。
明白了他姐夫的顧慮後齊致辰邊往出跑邊說:“我去叫人!擡也要擡我姐去鎮上醫院!”
喜宴廳的門被粗暴推開,屋裏收拾東西的幾個大兵都看向門口站着的少年。
“勇戰哥,我姐難産得擡去共庭醫院才行!”齊致辰上氣不接下氣:“幫……幫我……”
“我知道了,”邵勇戰打斷少年的話扔掉手裏的東西回身快速點着人:“艾雲輝,王新,宋桐立馬跟我走,其他人繼續收拾東西後帶着相應物資去壩外!”
在大兵們整齊的應答聲中側面房裏站出劉景利:“我也跟着去!”
破舊木頭門板上鋪着厚厚罩着塑料的棉被成了簡單擔架,幾個大兵小心翼翼把面色發白□□着的齊敏芝擡到了上面。
于春秀幫着給女兒蓋上毯子,又在毯子外面披了一層塑料防止淋濕:“別害怕,沒事的,媽生你弟那時候也是這情況,忍一忍。”
齊敏芝沖着他媽笑笑:“媽,你別惦記,等我回來想吃你煮的大碴粥。”
“好,”于春秀給女兒掖掖毯子,“媽做好了粥等你們回來。”
由于急着趕路,又逢雨夜,家屬裏老的老小的小不說丈夫李樹全還腿腳不利索,都不方便攜帶,只有齊致辰跟随。他擡着門板左前角,右前角是邵勇戰,左後角是劉景利,右後角是艾雲輝。
同行的還有背着醫藥箱的邸貴蘭和馮盼,幾個人沒有多餘停留,從賣店門口走進雨裏後便加速往村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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邸貴蘭本想叮囑大兵們要穩當一些,但那幾個男人根本不用她提醒,都步伐一致十分平穩的小跑着。這注定是一場搶時賽,孕婦的情況在村裏私自解決的話很可能母子都有危險,這種險不能冒,從醫十多年的邸貴蘭在第一時間做出判斷并要求把人送到鎮上醫院是明智的。
而齊致辰并不懂邸貴蘭嘴裏說的有關他姐的狀況,他就知道他姐很痛苦,他不想他姐痛苦,所以才自告奮勇非要擡着門板。他在壩外扛沙袋回來肩膀酸痛,但他抓着門板內框的那只手像勾子一樣緊緊的固定着,和同樣擡着門板的其他三人一樣,趟着泥,淋着雨,像上了發條般一刻都不敢停留。
“前面有個大車轍,”馮盼晃着手電筒回身道:“你們看着點,別摔了。”
一小波人在雨裏急速前進着,都會時不時看看躺着的齊敏芝,每個人臉上都沒表情,內心卻急到了極點。
齊致辰恨不得他會飛,抱着他姐直接就能到了醫院,他在前面不太方便多次回頭,所以不斷的問邸貴蘭他姐怎麽樣。
轟隆隆的雷聲在閃電過後由遠及近而來,路兩邊的樹在雨中搖曳,齊敏芝因陣痛哀哼的聲音揪着每個人的心。
邸貴蘭在多次查看孕婦情況後,大概出了村一公裏左右時她叫停了擡着門板的幾個人,讓人把門板慢慢平放在地上。她喊:“馮盼,過來幫忙!”
那四個男人在不遠處站着近不了前,不知那邊到底是怎麽回事,很快的開始聽得到齊敏芝斷斷續續很大聲的叫聲,齊致辰多次忍不住要過去。
劉景利按住齊致辰肩膀:“沒事,都會沒事的。”
時間分分秒秒,如果靠着大雨天跑步去共庭,孕婦和嬰兒會一同死在路上,沒有多餘的選擇,齊敏芝選擇了強行生下孩子。她經過思考後告訴了邸貴蘭,并在路邊産下嬰兒,不幸導致大出血,血從門板上流下來混合到地上的雨水裏。
閃電晃過,邸貴蘭抱着渾身是血啼哭的嬰兒回身搖頭說血止不住,挺不到共庭。
“不行!”齊致辰奔過去,“我們快點跑一定會到的!你們先把孩子抱回去!”
少年再次和大兵們擡起門板時眼淚噼裏啪啦的往下掉,他抿着倔強的嘴唇一步一步往前跑,怕他姐失去意識,不斷地和他姐說着話。
“姐?你怎麽樣了姐?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姐,我姐夫上次給你買的裙子你還沒穿,你不是說生完孩子再穿麽,我們回去就穿。”
“姐,等回去,你還得給我熨衣服呢,媽熨的沒你熨的板正。”
“姐你記不記得小時候你領着我從這條路走着去共庭,回家被媽給打了。”
……
齊敏芝安靜的聽着他弟說話,躺在那隔着透明塑料看着不停下雨的夜空,她顫着嘴唇:“是男孩女孩,我都沒來得及看。”
劉景利聲音哽咽,邊跑邊回:“敏芝姐,是個女孩,她很可愛。”
齊敏芝笑了,虛弱的聲音險些被雷聲蓋過:“女孩很好,一直以為是男孩,我連名字都起的男孩的。”
齊致辰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姐,你起的名字叫什麽,說給我們聽聽。”
“叫李乘舟,乘坐的乘,船的那個舟。”
齊致辰咬着嘴唇忍着抽泣,強迫自己輕松笑出來:“我就說你起的名字會難聽。”
齊敏芝目光悠遠:“我想這場大水我的孩子能平安無事。”
“敏芝姐起的好名字,”艾雲輝微微喘着氣,低頭看着門板上滑落的血水,“坐在船上肯定安全。”
“姐,我們馬上就到了,你再堅持一下。”
說這話時齊致辰是心虛的,盡管他們拼了命的前進,共庭依然遙不可及。
齊敏芝側頭看擡着他的大兵,她把邵勇戰錯認成了周繼良:“周營長,雨一直不停,呈塘還有希望麽。”
邵勇戰隐忍點頭:“有,呈塘一定能挺過去的。”
“小辰,”齊敏芝輕聲喚着他弟,“放我下來吧,我知道還有好遠……好遠的路,別白費力氣了。”
“我不放!”
齊致辰确實沒放手,直到不顧一切的跑了不知多遠,身後劉景利提醒他可以停下來了時他就知道門板上的女人再也不能溫柔的叫他名字了。
他不敢相信事實的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去看,慢慢的下蹲放下門板,身體前傾跪在地上泥水裏的那一刻抖着肩失聲痛苦了出來。
少年弓着背低着頭,斷斷續續的哭聲哀傷無限,像是低吼像是抽搐。
荒無人煙的鄉間路上,雷聲陣陣中,站在原地的三個男人默默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也模糊了視線。
在壩外帶着人連夜扛沙袋的周繼良從聽到取物資回去的大兵們說了情況就一直惦記着,雨是在淩晨四點多停的,滿壩上都是栽倒累到虛脫補覺的大兵,他看着壩下的水面,沒有選擇休息,最後選擇和那些村民一起回村。
周繼良回村還沒等走近齊家賣店就覺出異樣的氣氛,他快走幾步推開賣店門進去,屋裏只坐着那個和齊致辰很好的叫邸嘯的男生,他問:“他們家人呢?”
邸嘯扭頭看向門口:“都連夜去共庭了。”
周繼良走進屋裏,向裏面房間望了望:“那孕婦怎麽樣了?”
“敏芝姐啊,”邸嘯哽咽着搖了搖頭,“敏芝姐不在了。”
周繼良站在那呆呆聽了邸嘯把事情敘述一遍後,第一惦念的是齊致辰,那一直很愛姐姐的少年定是難過的撕心裂肺。
他轉身出了屋,站在賣店前的路邊向村東望去,不知齊致辰會什麽時候回來。天還陰着,沉重的像他現在的心情。
晚上七點左右,主幹路上停過來兩三輛馬車在齊家賣店前,從最後一輛車上跳下來的三個大兵直接進了喜宴廳。
邵勇戰看到喜宴廳屋裏出來的周繼良有些驚訝:“營長。”
走在後面的艾雲輝和劉景利也紛紛走過來:“營長。”
“事情我都聽說了,”周繼良的視線卻一直向三人身後看:“齊致辰呢。”
劉景利回道:“小齊回前屋賣店了,他……他情緒不太好。”
周繼良點頭:“是你們跟着處理的後事?”
“嗯,昨天夜裏敏芝姐去了,我們回村叫的村裏人,一起去鎮上把後事辦了,”艾雲輝越說語氣越低,“事發突然,誰也沒想到會這樣……”
周繼良站在那沉默後向前屋賣店走去:“你們收拾東西回壩外,不用等我。”
劉景利點頭:“知道了營長。”
周繼良從賣店後門進去後走向了裏屋,路過齊敏芝之前住的那屋時,能聽得到有孩子的哭聲。
“我要我媽回來!”李明達大哭着,一遍遍重複着他的話。
于春秀帶着哭腔地哄着外孫:“明達不哭,乖,睡覺吧,你看看小妹妹都不哭呢。”
“我不要她!打死她,打死她,”李明達哭的更厲害了,“有她就沒媽媽了。”
緊接着是嬰兒的啼哭,還有李樹全不知說着什麽的聲音。
周繼良繼續往裏面走着,這是他第一次走到最裏面的房間,以前每次從賣店穿過回喜宴廳時也只是能路過最外面的房間,他在緊閉着的門前停下來,他知道少年一定在屋裏,側耳隔着門板去聽,屋裏沒任何動靜。
男人沒敲門,握着門把手輕推,門便大敞四開。光線不是太強的屋裏,能看到抱着腿坐在床邊地上的齊致辰,低着的頭埋在雙膝之間,無聲無息蜷縮成一團。
周繼良看到這一幕時心狠狠的抽疼起來,他關上門一步步慢慢走進來,沒有言語,甚至沒有聲響,直到到了少年跟前,他彎腰将人拎拽起來,聲音很輕:“起來,地上涼。”
齊致辰猛的掙開男人的手,又坐回原地,依然保持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只是那擡頭的瞬間,周繼良看到少年那雙嚴重紅腫的眼,他站在那低頭看了看坐在地上的人,蹲下後雙手剛搭上少年的胳膊就被甩開,再放上,再被推開。少年像頭倔強的幼獸,不停的掙。
周繼良在多次想将人拉起來無果後,索性挨着齊致辰席地而坐靠在了床邊。
倆人誰也沒說話,不再有撕扯,肩靠着肩。
齊致辰坐到脖子僵硬,坐在腿麻,坐到旁邊男人的頭搭在了他肩上。他因他姐的突然離去難受,本想像之前一樣把男人推開,但當他側過頭去看時才發現男人是閉着眼的。
齊致辰心裏更酸了,他的眼睛腫脹到只能微微睜開一個縫隙,他盯着男人的側臉看。他知道在壩外連夜扛沙袋的兩杠一星定是累壞了,才能坐着都睡着。
齊致辰從褲子兜裏摸出那一沓昨晚出發去共庭前他姐夫給他帶的用塑料袋包着的給他姐去醫院用的錢,他吸吸鼻子,緊緊握着那錢後扔到了一邊。
“一抖一抖我睡不着。”周繼良閉着眼開口。
齊致辰擡手抹了一把眼睛,嗓子幹啞:“不會不靠着我。”
周繼良坐直身子後一手抓住床邊一手抓着齊致辰的手站起身,身體向後一仰,手臂一橫便緊緊摟着人躺在了床上。
齊致辰在摔躺在床上的那一刻,頭因長時間哭過和沒休息,旋轉帶來眩暈,他緊緊閉上眼平穩了暈感才扭頭去看手搭在他腰上的男人。男人閉着眼,安靜的像是睡着了,可當他想拿開摟着他的那只胳膊時卻又會被緊緊禁锢。
“心裏很難受吧?”周繼良睜開眼,深邃的眼睛看着懷裏的少年。
齊致辰聽了男人的話突然眼淚防線崩潰,翻了個身趴在床上,頭埋在臂彎裏,沉重緩慢的氣息忍不住嗚嗚咽咽。
周繼良摸了摸少年的後腦勺,慢慢向下去拍少年的背,他一下一下的撫摸,無聲的安慰。
也不知過了多久,少年哭的累了沒有聲音的趴在那睡着了,男人拍着拍着也停下來睡着了。他們相互依偎,安心又踏實的睡着。
夜裏的雷聲讓周繼良醒了過來,雨水像是無數條鞭子抽在窗戶上,他小心翼翼把少年頭枕着的胳膊抽出來,輕手輕腳下了床,出門前回身彎腰在少年那緊閉着的紅腫眼睛上親了一下。
齊致辰夢裏夢見了他姐,很長很真實的夢,能觸碰到他姐的手,能看得到他姐的笑,夢裏沒有無常離別,沒有痛苦傷痛,真實的像是現實才是個夢。
他是被他媽搖醒的,睜開眼發現旁邊躺着的男人不在了,有失望的感覺滑過。
“兒子快起來,快,”于春秀語氣很急,“咱們收拾東西。”
“收拾東西?怎麽了媽?”
于春秀嘆氣:“說壩外那邊要不行了,村長讓各家各戶勞動力留下,其他人都帶着東西集體趕往南大山,快快快,抓緊收拾東西,可能夜裏随時就走了。”
齊致辰呆呆的聽他媽說完後,跑去了喜宴廳,看到大兵們的東西基本都拿走了,推開他們屋的房門,劉景利和周繼良的東西也不在了。
齊致辰走到床邊掀開他的枕頭,把那把瑞士軍刀握在了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