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疼
周繼良帶人去普關支援,一去已是毫無消息的兩天。這讓齊致辰無論幹什麽都心不在焉,滿腦子都在擔心着。
雖按目前趨勢來看馬上要到來的開學日期真的要延遲,但他也還是在大兵們都不在的安靜氛圍下補起了暑假作業。他是想用寫作業麻痹他那顆一刻不停胡思亂想的心。
用抹布沾了水将屋裏方桌擦拭幹淨後齊致辰把他這假期都沒怎麽動過的帆布書包打開拿出了書本。握着筆算題時卻怎麽也做不到聚精會神,他轉着筆看窗外。
下午五點多,陰天,風從窗口吹進來,課本被吹的嘩嘩響,齊致辰并沒用東西去壓,而是坐在那呆呆的看着不停翻動的書頁。
兩天了,并沒傳來普關的任何消息,有時候沒有消息往往是好消息。
留在呈塘的大兵是二連的,全都住在國堤下。雖然孟慶喜也留了下來,但這兩天住村西沒回來住。齊致辰隔離般的無法知道周繼良那邊的情況。這兩天來新聞裏播報的受災地越來越多,受災情況情況越來越嚴重,其中就有呈塘附近江兩岸熟悉的城市和村莊名。
齊致辰視線落在方桌右上角被洗漱袋壓着的一沓紙上,他伸手翻了翻,大多是兩杠一星去共庭開會時拿回來的文件稿子。當看到中間夾着的幾張字跡潦草寫寫畫畫的紙時,齊致辰有些鼻子發酸。
那是劉景利曾記錄幫大兵們去鎮上捎帶東西時用的紙,看着那上面圈畫的特殊符號,齊致辰甚至能想起當時他問那些标記是什麽意思時劉景利笑着給他解釋的樣子。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被遺忘。齊致辰不知他能記得那個總是笑着喊他名字總是笑着同他講話的劉景利到多久,但他知道,他不想忘記。
齊致辰把紙放回原處,繼續打量起桌上的那個深色盒子。那是兩杠一星裝東西的盒子,上面落了層淺淺的灰,用手指一抹盒面留下清晰痕跡。
這盒子從周繼良第一天住進來就擺放在這,但齊致辰從來沒好奇的去動過,他知道亂動別人東西是不禮貌。可現在他卻不再顧忌,心裏對盒子主人的惦念讓他打開來看。
裏面的東西不多,清晰可見。
一個裝着剃須刀的小盒子,一大串鑰匙,一個錢包,幾節已拆封了的電池,還有一包葡萄幹。
齊致辰用手按了按那包他買給周繼良的葡萄幹,包裝不是很完好外加潮濕的環境,已微微發黴。他不知周繼良沒吃光是因不好吃吃不下還是太好吃不舍吃,但男人能留着讓他很開心。他當下去摸了摸他褲子兜裏的那把瑞士刀。
“小舅,我想要一只蜻蜓。” 一個小腦袋瓜從外面趴在紗窗上可憐兮兮地嘟囔,“可我抓不到。”
齊致辰笑着起身往出走:“小舅給你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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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水大的原因,今夏蜻蜓一直特別多,這幾天更是多的顯眼,在空中亂飛亂撞。
李明達一人無聊,玩來玩去對天上飛的蜻蜓感了興趣,小小身影在院裏跑了半天也一無所獲。
齊致辰看了看周圍情況後走去了喜宴廳側面牆邊,那牆頭上有鐵絲網,不少蜻蜓飛的累了便落在鐵網尖端上歇腳。
“噓,”齊致辰示意亂蹦着的小外甥,小聲道,“你別出聲。”
李明達立馬立定站好,用跟他小舅同樣大小的聲音說:“快抓呀。”
齊致辰慢慢的挪着步子靠到牆頭邊,屏息凝神的停留了一會兒才慢慢擡起手臂貼過去。他已十分小心翼翼,可蜻蜓在他快碰到時呼啦啦都飛了起來。
齊致辰嘆氣:“還挺賊。”
這小爺倆就這樣又等了好一會兒,等到又一波蜻蜓落下,齊致辰故技重施,只不過在快碰到時不再猶豫,而是猛的一撈,扣住一只。
“捉到了!”
齊致辰笑着回身彎腰将虛握着的拳頭攤開來,把裏面撲騰的蜻蜓用另一只手捏住後遞過來。
李明達看清後跳起來:“是紅辣椒!紅辣椒!”
“還真是。”齊致辰看着那蜻蜓通紅的軀體笑了,“拿住了啊。”
李明達捏住蜻蜓透明翅膀跑去一邊玩,齊致辰閑着沒事打算再捉一只。他看到一只花蝴蝶,捉了半天沒捉到,弄了一手的金色粉末。
當他放棄捕捉去壓把井邊洗手時,聽到前屋賣店有躁動,匆忙的洗了洗手後便跑了過去。
“普關沒守住,最後一道防線已決口,”一婦女站在賣店前唉聲嘆氣的跟周圍人說着,“沒來得及撤出的百姓全憋裏了,我家那口子說普關跑出來的都在往這面趕呢……”
齊致辰沒聽完話撒腿就往村西跑,他覺得問村民不如問國堤的大兵,他一路跑到國堤下找着人。
二連的大兵一直住村西,那麽多人齊致辰不熟悉,但那些大兵倒是熟悉他這個總出現在他們營長身邊的,見這少年火急火燎的過來都看過來。
齊致辰也不管認不認識,扯住一大兵就問:“普關怎麽樣了?”
被拽住衣服的那大兵搖搖頭:“沒守住,淹了。”
簡單的五個字卻譜寫出很大的畫面,齊致辰松開扯着大兵的手,從帳篷堆裏穿梭着,最後費力的登上國堤往普關方向看,什麽也看不到。
普關被淹了的消息卷過來在呈塘村裏傳開,造成了人心惶惶,不少人已再次準備打包行李要往南大山上去。
将近八點左右,第一批逃出來的普關人到了呈塘,從國堤上過來就能聽到聲音。呈塘村裏很多人也都聚到了國堤附近,一時間吵吵嚷嚷亂成一片。
一個多月來,雖洪水近在眼前,但每次聽見哪裏淹了,都是很遠的地方。如今普關已陷危險之中,呈塘也很可能将不再寧靜。
孟慶喜帶着二連大兵幫着那四五百普關人簡單安頓在了呈塘。面對突然增多的人數,安頓方面只能做到所有大兵的帳篷都讓出去。大兵們則一人拿着條編織袋直接鋪在國堤面上躺在上面露天過夜。
那晚是不眠之夜,村西始終都沒安靜下來,暫時無家可歸的普關人牽挂着那些沒出來的老鄉,守在呈塘國堤的大兵們擔心着奮鬥在普關營救的戰友們安危。
齊致辰也一夜沒睡,他睡不着,最後幹脆坐在床上安靜的坐着。能想象到大兵們解救百姓的場景,夜這麽長,何時能天亮。時間如果過的快一點,大兵們會不會就能少累一點。
淩晨一點多聽到喜宴廳大門響,齊致辰快速的下床光着腳跑了出去。
他以為他會看到大兵們全都回來,可只有一個人。
孫暢拖着沉重的步子剛進大院就看到跑出來的人,他搓了搓手上的泥巴,聲音不大:“小齊沒睡啊?”
“他們呢?”齊致辰看着走過來的人。
“我剛跟着護送一波普關人回來的,”孫暢走到壓把井邊彎腰去壓水,“其他人還在普關,還有不少百姓困在水裏。”
齊致辰上前幫着壓水,出水後用水瓢舀了水擡起手喂給孫暢:“你們沒人有事吧?”
咕嘟咕嘟喝着水的孫暢聽了話後停止喝水,他深吸口氣,語氣有些弱:“目前都在四散着救人,還不确定誰有沒有事,我們連營長都還沒找到……”
哐當一聲,水瓢脫落在地上,齊致辰盯着眼前人:“什麽叫你們營長都沒找到,他人呢?”
“小齊,從水漫過來後很多人都不見了,”孫暢說着說着蹲在了地上,突然的聲淚俱下,“真的太可怕了,水那麽大,撲過來好幾米高,人直接就蓋過去了,我們太渺小了,太他媽渺小了……”
齊致辰目光呆滞的站在那,他雖沒在現場,但他能體會到孫暢哭聲中的畏懼和無助。周繼良沒有消息,會不會有事?他媽的這場大水到底什麽時候會過去,到底還要多少大兵傷亡?到底還要多少百姓流落他鄉?
沒過多久,喜宴廳又陸續回來了大兵,都弄得一身泥,一個個疲憊着身子進了屋。
齊致辰還站在院裏,他在等那個熟悉的男人從大門口進來。
整整一夜,從普關撤過來的人陸續不停進入呈塘。天開亮後,又一波大兵從普關撤回來,除普關百姓,還包括一營和二營的部分解放軍。
孟慶喜在國堤上坐了一夜。在看到這次回來隊伍裏的孟饒時他快步起來走過去把人抱住:“你吓死爸了。”
孟饒苦澀的笑笑後拿開他爸的手:“我回來了。”
孟慶喜意識到在下屬們面前有些失态,連忙站好。
這時人群裏擠進來個瘦高少年,直奔孟饒,目光慌亂的四處掃着:“孟饒哥你們營長呢?我怎麽沒看到。”
孟慶喜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又重複着問了遍:“營長呢?”
胡文軍接過話:“副營,營長他……我們沒能找到,水位還在不停上漲,情況還很危險,為避免更多傷亡,只能先撤出來,同時不見的除了咱們營的還有一營和二營的幾個人,已留了小分隊在繼續搜救……”
周圍擁擁擠擠的人,亂七八糟的聲響,齊致辰心跳像是突然停了,腦裏快速閃過周繼良那張臉。他開始怕等下去了,他怕他最終等來的是周繼良的壞消息。他不敢想象若周繼良人一直找不到,會不會像當時劉景利一樣,最後發現的是屍體,一想到這他的心有把刀在旋轉,喉嚨有只大手在掐着,瞬間憋悶的感覺讓他眼珠發燙,他快步走去一旁,怕自己的情緒被看到。
這樣兵荒馬亂的早晨,太多人被死裏逃生沖昏頭腦,帶着劫後餘生的麻木。
同樣退過來呈塘的一營和二營的解放軍們原地休息在清點人數。呈塘村委會組織村裏婦女們聚在一起用各家出的米和菜做着大鍋飯。
孟饒穿過往來的軍民,走到蹲在國堤邊上的少年身後,和少年望着同個方向。
時間一分一秒過,心像煎在油鍋裏。
“搜救的回來了!”
盡管齊致辰已蹲到腿麻,卻還是在聽到喊聲後半起身看,看到一隊人從遠方過來後迅速起身奔了過去。起先的那兩步很踉跄,随後便一步步穩穩的踏在了地面上。
打頭的幾個大兵齊致辰不認識,甚至沒見過,應是其他兩個營的。後面的十幾個百姓和大兵他也都不認識。
沒看到周繼良。
齊致辰腦袋缺氧抽空的感覺,百般猜測自動混合成真相,他崩潰的腿發軟,那感覺與那個雨夜,他叫他姐,他姐沒有回應時一樣。
心很疼,撕開了般的疼。
他不想去确認回來大兵們擡着的那個人是周繼良,卻還是忍不住看過去。
只一眼,就像電到了似的立馬收回眼神,被擡着的那男人側臉輪廓再熟悉不過。齊致辰哆嗦着後退了兩步。
少年垂着的手抓着褲子側面,垂着腦袋望着地面,眼淚吧嗒的滴落。
齊致辰正感受着心被掏空的巨大失落時,忽聽有周繼良的聲音由遠及近。
“我早就想跟你說了。”
齊致辰猛的擡頭,微微模糊的視線出現了那張熟悉的臉。
男人蓬頭垢面,下巴上的胡茬清晰可見,幹裂嘴唇微啓繼續道:“你哭的時候很難看。”
齊致辰喜極,悲喜轉換太快讓他沒調整好表情,眼裏含着淚,憋出笑容送氣時帶出了鼻涕泡。
下一秒周繼良擡起一只手臂緊緊的将人摟過來,用力的仿佛要把人抱進身體裏。
在這處處哭泣相擁的氛圍裏,這相擁的兩人有兩顆比任何人都緊緊挨着的心。
齊致辰躲開周繼良不停在他額頭上蹭在的下巴,站好後摸着腦門:“胡子,刮得疼。”
周繼良意味深長的低頭看了看自己挽起褲腿的左小腿:“疼說明還活着。”
“流血了!”齊致辰蹲下身子去查看,“你這腿咋了。”
周繼良的腿上血和泥巴混成一片,傷口多大他自己都還不知道。當時二次決堤時洪水沖過來,他最後被拍撞在了一輛農用機動車的側面車輪上,硬生生把腿別在了裏面。以至于他整個人困在了車鬥旁。水位不停上漲,求生欲望讓他在拿不出腿的情況下不停地半沉浮在水面上下維持換氣。
血流了一些後更是沒什麽力氣,喊叫聲達不到讓嘈雜洪水侵襲下的救援大兵聽到。那難熬的七八個小時裏,他以為他會把自己交代在那。有過絕望,最後卻沒放棄。他從不知他在生命受到威脅時還能想起齊致辰。他想到那明眸皓齒的少年,多了想再看到少年的本能。
他撐到了附近有抱着漂浮物路過的老鄉,那老鄉游去很遠的地方叫來了大兵,周繼良才算徹底得救。來營救他的是一營的兩個大兵,見到是一直在找的三營周營長,立刻激動的又叫來幾個大兵,幾個人潛到水裏将車擡起才把他的腿拿出來。
回來這一路大兵們沒讓周繼良走路,找了木板擡着他回來的。虛弱體乏外加極缺睡眠,躺在木板上一晃一晃的周繼良竟睡了過去。直到木板被放在地上,他驚醒,睜眼就看到齊致辰站一邊哭,這才快速爬起一瘸一拐的過來。
看到齊致辰站在那微微縮着肩咬着唇低頭哭時,周繼良除了欣慰更多的是心疼。他很想走過來說哭什麽我沒事,可卻覺得那樣說不夠輕松,于是他說,你哭的時候很難看。
怎麽會難看,少年那麽好看,做什麽都好看。他只是,不想看到少年哭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