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黯然神傷
阻攔圍攏江水的沿江大堤的決口就好比是一碗水漾出了部分,那麽碗裏的水平線就會随之降低。正如普關的完全淪陷讓周遭部分城市和村落有了緩口氣的時間。
所有幸存的普關百姓已都退到了最近的呈塘,再加上多出來的兩個營解放軍,呈塘在最短的時間內不得不容納超多量的人數。
簡單的木頭框架釘好固定後再用塑料封頂便成了木頭帳篷。這樣的帳篷幾天來快速出現在了呈塘村的各個胡同。從高高國堤望下去,密密麻麻,一片淺青色。
整個呈塘也要比平時熱鬧得多,大人們忙着解決住宿飲食問題,小孩子們到處亂跑着瘋鬧制造問題。
在幾個七八歲的小孩因大人沒精力看護不周下私自跑到村南小溪裏玩險些發生意外後,村裏決定臨時把孩子們集中到呈塘小學去上課減輕家長負擔,不管是呈塘的還是普關的孩子都進行統一管理。
正值八月最後一天,當各家把小孩子上報到學校時,更大一些的孩子卻在愁開學的事。
漫長的暑假習慣了懶散生活,在開學號角吹響後,自然而然有種想回歸校園的沖動。都懷念離開家自由自在與同齡人說談歡笑的日子。
然而這場大洪水讓一切都亂了,不管是上初中還是上高中還是上大學的都不能及時返校。
齊致辰對這件事的不快出奇的沒邸嘯和何璐的大。以前開學前一天晚上他都會特別興奮的把自行車擦的幹幹淨淨,把所有書本整理好,再把他媽給他的零花錢板板正正的夾在書包裏側的夾層裏。
可這次卻變成幹巴巴坐在喜宴廳裏發呆。
邸嘯進了喜宴廳站在門口笑:“這明天咱們就真不去了?”
齊致辰起身:“只能等一段水全都退了的再去了。”
“這感情好,”邸嘯嘿嘿一笑,“合着咱們這是多放了假。”
齊致辰去桌上書本裏翻出一張紙後轉身走:“我去村委會給班主任打個電話說一聲,你去不去?”
邸嘯跟着往出走:“走呗,只不過我班老師家電話我不知道。”
“你沒記下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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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會記?從來沒想過要給他打電話啊,沒想到還真能用到。”
齊致辰哼道:“那你是活該。”
邸嘯推了齊致辰一下:“一邊兒去。”
“你推我,”齊致辰擡腳踹過去,“我讓你推我。”
兩少年就那樣邊瘋鬧邊走路,路上迎面走來太多都是普關的生面孔,偶爾遇見村裏熟人,覺得萬分親切。
“哎對了,”邸嘯側頭,“我聽何璐說,村長昨天去她家找她,讓她過幾天去呈塘小學幫着照看學生,說是老師人手不夠用,孩子又多出來一些,這才找兩個村裏還在念書的幫忙,你說怎麽沒找我們呢,找的她和窦佳明。”
齊致辰踢着路上的小石塊走路,斜眼看邸嘯:“怎麽,找你你能好好看啊。當然是找女孩子更靠譜。”
“屁話,”邸嘯不服氣:“那窦佳明是女的啊?啊,也對,他比女的還女的。”
齊致辰笑:“你這話難聽了啊。”
“本來就是,跟個小姑娘似的。”邸嘯邊說邊扭着腰夾着腿走路,笑的不能控制,“就這樣,他就這樣。”
齊致辰被邸嘯的樣子逗的笑聲不止,一直到了村委會院裏都還沒收住笑聲。
周繼良因接電話和其他兩個營長從村西過來,坐下後放着免提聽他們團長說話沒一會兒,就聽院裏有人說笑着進來。聽那聲音是齊致辰,他甚至溜了號,在側耳聽那倆孩子是在說什麽。
金耀川因被幹擾,皺着眉起身推門出來,正好與進門的兩孩子撞一塊。他大聲嚴肅道:“你們聲音小點,一會兒再進來,屋裏在打電話呢。”
邸嘯看了看面前眉毛很粗重的男人,不情願的後退到門外。齊致辰也立馬收聲,站到邸嘯旁邊。
周繼良的視角無法看到門口,但他卻能想象得到齊致辰的樣子,那少年臉皮薄,肯定蔫蔫的眼睛灰溜溜轉轉後低頭看地面站着。
“老金還是這暴脾氣。”屋裏坐着的習安修輕聲笑道。
周繼良聽後笑而不語。
等那個兇神惡煞的男人摔門進屋後,邸嘯撇嘴:“媽的,這人誰啊,這麽兇。”
齊致辰輕聲道:“別說話了,等他們出來我們再進去。”
于是他們就站在門外邊等,靠着牆看着主幹路上路過的羊群。
“真想變成一只羊,”邸嘯說着說着笑了:“你看它們多好,每天悠閑自在吃吃草散散步,無憂無慮。你呢,你想變成什麽。”
齊致辰覺得邸嘯幼稚,他皺眉,拒絕回答。看到金營長,他猜兩杠一星也在。隔着牆壁站了會兒後他挪着步子一點點蹭去窗戶邊,扭頭看進去。
屋裏光線不太亮,有幾個男人,站着的站着坐着的坐着,都背對窗口在聽電話。
齊致辰在一個個後腦勺上掃過,很快就鎖定了周繼良。男人坐在椅子上腰背挺直,身邊那戰友時不時就會側頭過來附耳跟他說些什麽。
看到那樣的畫面後,齊致辰站直身子,心裏卻微微不舒服起來。自從他和周繼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蔓延,他無數次排斥過也糾結過。他怎麽就會對一個男人動心到如此地步。在這些大兵們沒來之前,他甚至從來都不知男人可以喜歡男人,更是被自己會對周繼良動情疑惑不解。但他的疑惑困在深層,被大洪水背景下一次次驚心動魄的壓力與朝夕相處周繼良一次次的體貼關懷消磨殆盡。他都還從來沒來得及去思考,就誠實的屈服于了最真實的情愫。
耳邊忽的響起劉景利在那個寂靜安逸的夜晚蹲在他身邊說的話,當時劉景利怕他驚訝孟饒和邵勇戰的舉動,對他說軍隊裏這樣很正常的。
那麽周繼良是不是以前在軍隊裏就對別的大兵像對他這樣過?這是齊致辰腦子裏第一次冒出來關于周繼良的這樣明确方向的問題。
這麽多日子以來,齊致辰見過了太多的解放軍。他們雖都沒有孟饒那種只一眼就會被銘記的容顏,但也都是個個年輕活力精神矍铄各有風采。這麽多優秀的男人聚在一起,要比他和周繼良相處的日子多的多,相處的機會多的多,碰撞出火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齊致辰想到這,不由鬧心起來,他用手摳着牆壁上的土,總覺得剛剛看到那個同樣穿着迷彩服的二營營長與周繼良親密耳語的樣子特別般配。若周繼良喜歡男人,那大可也在身邊找,就像孟饒邵勇戰那樣。可以随時與對方在同一範圍內,相互體諒相互愛惜。以周繼良的條件,一點不難辦到。為什麽要與他這個所謂的外人摩擦感情,齊致辰更加不解,不解中多了些失望。
“想什麽呢,”邸嘯用肩膀撞了齊致辰一下,“咱們還等麽,好半天了,也不見他們出來。”
“你又不打電話,要麽就先回去,我總要跟老師說一聲不能及時返校的原因,否則不踏實。”
邸嘯活動着站麻了的腿,手一揮:“那我可真回去了啊。”
“嗯。”
在這個天微微黑,四周有蛐蛐叫的氛圍下,齊致辰用平靜的面部表情掩飾着剛才內心隐蔽狂亂的思緒。
又大概等了十多分鐘,屋裏的幾個人才陸續出來。齊致辰沒有擡頭看人,而是連忙快走兩步進了屋。
給班主任打電話,齊致辰也是頭一次。從他寫下號碼到現在就沒用過,反複核對了兩遍才按鍵。他帶着點愧疚的心理打算跟老師好好解釋是發洪水的原因回不去學校。可電話接通後他都沒等說原因,那邊的中年女人就先行了解了。
這一聽才知這幾天有很多同學都已打過電話說明回不去的事,果然這場大水真的影響面積大範圍廣。
挂了電話齊致辰釋懷很多,想到并不是少數人回不去就不那麽着急了。
他推門出來時天已徹底黑了,有路過的黑貓蹭的一下從門口經過。
“打完了?”站在窗戶邊的周繼良見少年出來側身問。
齊致辰沒想到周繼良還沒走,他打電話時明明聽見那一小波人說着話的出了大門。他問:“你怎麽沒走?”
周繼良走過來笑道:“想等你一會兒,一起走。”
月光如練,晴夜。地上拉長的兩個并肩走路的影子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被扭曲的很滑稽。
齊致辰大概是受之前胡思亂想的影響,沒說話。而他身邊的男人也沒說話。
直到安靜的從村東走到了喜宴廳大門口,周繼良才開口:“我想再走走,去不去。”
齊致辰回身:“去哪?國堤?”
“不去國堤,”周繼良搖頭,“去村北吧,沒幾天可能就要走了,還沒去過那裏。”
齊致辰的重點沒放在去村北三個字上,而是要走了三個字上。他恍然明白男人為何回來路上沉默,應是電話裏聽到了上級說日後行程導致的。
齊致辰悲的是周繼良終究要從這裏離開,喜的是周繼良能因要走情緒低落。他失神後先行走去前面:“那走吧。”
呈塘村北是大面積的稻田地,一直延展到與普關交界。
四季美如畫的地方。
春天時插秧後稻苗矮小稀疏,淺綠一片。夏天時水稻抽節郁郁蔥蔥,油綠一片。秋天時稻子成熟顆粒飽滿,金黃一片。冬天時水稻收完覆蓋積雪,茫白一片。
齊致辰遺憾在這夏與秋重疊的季節,周繼良不能純粹見證那任何一種壯觀到鋪天蓋地的顏色渲染。在這夜晚,哪有顏色可言,暗灰一片。
周繼良問一直走在前面的少年:“怎麽停了。”
齊致辰停在路邊看着遠處月光下的稻田:“要不白天來吧,現在也沒什麽好看的。”
周繼良站到少年身後,一同望向遠方:“不身臨其境怎會知道沒得看。”
“嗯?”
周繼良抓起少年的手腕兩人扯着往前走,跳過引水渠道,最後踩在了最近的田埂上。
齊致辰以為周繼良說來村北就是站在一旁望望,卻沒想到這男人是想往稻田裏面走,他問:“還要往裏走?”
“走。”
兩人一前一後的沿着半米寬的田埂往稻田深處走,腳下是松軟的泥土,每一步都要陷落腳印。兩邊是過膝高的水稻,被刮碰時搖曳動蕩。随着他們的步伐,田埂上有撲通撲通落水的青蛙。
齊致辰走在後面,緊緊跟着周繼良。他沒有去問為什麽要去稻田裏,只是單純的男人走哪他就跟着,不問原由。他的手腕還被男人握在手裏,慢慢的那只大手下移最後與他十指緊握,輕輕甩晃。
耳旁有清風蟲鳴,鼻邊有濃郁稻香,心尖有甜蜜蕩漾。
周繼良邊走邊說:“是給你們老師打的電話?”
“嗯,明天無法返校。”
“暫時上不了學,着急麽?”
齊致辰笑:“我着急也沒用啊。”
周繼良點點頭後繼續道:“很快,沒多久就可以了。”
齊致辰邊走邊問:“洪水是快退了麽?”
“應該快了。”
“哎呀……”
齊致辰拐彎時沒注意腳下,踩空後一只腳陷到了田埂下的泥巴裏。被周繼良拽上來後他一下下踢甩着鞋上泥巴。
周繼良直接将人正面抱了起來,少年兩腿一分,半夾住他的腰,整個人挂在了他胸前。
胸膛貼着胸膛,聞着男人身上熟悉的味道,齊致辰控制不住自己不靠近,他摟着周繼良脖子,側過頭将臉貼在周繼良脖子上:“一會兒我就下來。”
周繼良行走在田埂上,被齊致辰頭發蹭的脖子癢,他輕笑:“別下來了。”
被周繼良這麽面對面抱着,明明他們在前進,但齊致辰感受的是後退。當他明顯覺出周繼良加快腳步後他們已到了一塊有井架的空地。
高高的井架被月色描繪出輪廓,齊致辰晃了晃身子示意要下來,周繼良便半彎腰将人放下。
周繼良是在電話裏聽說沒多久就要撤離的事後一時心血來潮,他哪裏是想大晚上來村北看什麽稻田,他不過就是突然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與少年呆一呆。
顯然此時才發現,這裏給了他意想不到的視覺體驗。
爬上幾米高的井架後居高臨下。條條深色田埂分割出的塊塊稻田,每個方形裏的水反射月光遠遠望去白的亮眼。稍微強一些的風吹過水稻動蕩,盡管不是在白天也能看到由遠及近的浪。一望無際的稻田像是與天相接,與星辰輝映,美得像一副巨大的油畫,很是壯觀。
齊致辰站在井架上忍不住深深吸氣:“從沒在夜裏來過,沒想到這麽好看。”
周繼良望向遠處語氣很輕:“我第一次看到這景象。”
少年抓着井架的金屬橫杠,身體靈活的反轉挪着步子到另一邊,後背靠在井架上,悠悠開口:“聽說第一次經歷的總會很難忘。”
周繼良聽後慢慢踩着一根根金屬橫杠湊過來,在少年頭上揉了一把:“小子,有想過去當兵麽?”
齊致辰微愣,好像曾和誰說過這問題。當時他毫不猶豫的說他想考個大學念念。
可現在,他看着男人那深邃的眼睛。晚風吹來,吹落了一地隐隐的悲傷。他收回看身旁人的視線,他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