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無聲的告別
全村人很快地相互擠在了主幹路兩旁,吵吵嚷嚷的把視線和注意力集中在了緩緩從國堤方向延伸過來的那片迷彩綠色上。
三營在一營和二營相繼撤離後,也漸漸往村東行進。
路旁邊不停地有老鄉笑着與路過的大兵揮手道別,也都得到了隊伍裏積極的回應。
齊致辰磕磕碰碰的在路旁的百姓堆裏穿梭,随着大兵們的速度一起走着。
“小齊,”艾雲輝側身沖齊致辰笑:“哥哥們要走了。”
齊致辰點點頭:“嗯。”
艾雲輝又看看少年後停了下來,他走出隊伍,伸出胳膊一勾,按着齊致辰肩膀把人摟過來,臉上沒了笑意,聲音多了顫抖:“你小子好好念書聽見沒。”
齊致辰聽後突然鼻子發酸,他吸吸鼻子傻笑着邊走邊點頭:“一定會的。”
“成,”艾雲輝拍了拍身邊人肩膀,“我們小齊以後肯定能有大出息。”
“那是肯定的,”大彪湊過來擡手在齊致辰頭上彈了一下,“這小子腦袋瓜兒聰明着呢。”
齊致辰被大彪彈的有點疼,他摸摸腦門,強行開玩笑道:“肯定要被你這下彈傻了。”
“小……小齊,會不會想……想我?”程亮笑着摸了摸齊致辰的頭。
齊致辰點頭:“當然,我還沒吃夠程亮哥做的飯呢。”
聽到他們這邊動靜,又有幾個在平日裏跟齊致辰接觸多的大兵過來了,沒人擺着太嚴肅正經的離別臉,而都是嬉笑帶瘋鬧的跟齊致辰說着話。
齊致辰被圍在一小堆人裏有些回複不過來,聽着那些來自哥哥們的囑咐,他只能連連點頭。他的心思全放在斜前方那個背對着他往前走的男人身上,男人幾次回頭與他視線相對卻什麽也沒說。
“行了,”邵勇戰邊走過來邊說,“咱們班的都回隊伍裏走,一會兒要清點人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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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嘞。”艾雲輝身軀靈活躲過邵勇戰擡起來的腿,扯着兩個戰友回歸到原位去走。
邵勇戰走近齊致辰身邊,力度剛好的用拳頭在少年肩胛骨上頂了一下:“以後多吃點飯,你太瘦了。”
齊致辰抿嘴笑:“知道了,勇戰哥。”
說完這句話,齊致辰就側身跨出兩步,遠離了大兵們的隊伍往路邊走,他是怕他再在隊伍旁邊呆一會兒遲早讓不停過來跟他道別的大兵弄的落淚。他逃離般的大步走開,想離得遠點目送。
周繼良雖走在偏前方,卻一直在留意着身後少年。他見少年脫離隊伍,終于是沒忍住停下了腳步。
正是到了村中喜宴廳大門前,周繼良站在那指了指喜宴廳:“停一下,我有東西落在裏面了,去取。”
孟慶喜點頭後回身大聲吩咐:“全體都有,原地待命!”
大兵們一停下來,便立馬跟路兩旁的村民們說起話來,聲音雜亂無章。
齊致辰不明白為何隊伍停了下來,他踮着腳張望周繼良的方向,男人卻不在那裏了,他忽然心生巨大失落,正邊看邊走動着找人時。手腕就被從隊伍裏彎腰擠出來的人扯住了。
周繼良扯着少年快速推開喜宴廳的大門進了院子,他腳步不停,直到進了屋裏才松開少年的手,帶上門後靠在牆上把人摟進了懷裏。
這個懷抱熟悉,齊致辰瞬間淚水湧了出來,他緊緊貼在周繼良胸膛上,緊閉着眼睛和嘴巴不想哭出聲。
那壓抑的哭聲很輕,卻重重撞在周繼良心上。那雙大手把懷裏人摟的更緊了,他眼睛發紅,用下巴不停地輕蹭着少年的頭。
他本想裝作若無其事的從村裏走出去,可他走的每一步都萬分煎熬,好幾次想停下來跟少年說他舍不得走,可他不能。
如果沒有這場大水,他便不會遇見齊致辰。他從沒想過要把少年放進心裏,可他左右不了自己那顆淪陷了的心。
離別就在眼前,在所難免。從他知道今天要撤離時起,他的心就像在受淩遲之刑,一刀一刀地剮,一寸一寸的疼。
昨晚他沒睡,整整看了熟睡的少年一整晚。他不知他還能怎麽做,他能做的大概就是把少年的樣子刻在心裏。在以後的以後,就算在天南海北,再回想起這段水深火熱的難忘日子,還能記得有那麽個明眸皓齒的如水少年。記得少年對他的笑,記得少年對他的好……
周繼良目光呆滞的看着地面,就那樣抱了少年好一會兒才慢慢松開手臂,頭也沒回的往出走。
齊致辰邊跟着往出走邊胡亂抹了抹眼淚,不忍和不得不忍讓他故作堅強的邁着步子把人送出去。
到了門口,周繼良再次停下來,回身用一只手臂大力把齊致辰擁了過去,緊接着重重的吻便落了下來。他把少年箍的很緊,吻的很粗暴,反複碾壓少年的唇後停止了親吻。他輕按着少年的後腦勺讓其額頭與自己的頂在一起。
齊致辰近距離望着男人那雙深邃的眼睛,呼吸間是男人粗犷的成熟氣息,他看的很認真,一秒鐘都不想閃躲。
兩人誰也沒說話的親近對視着,眼神間卻藏了千言萬語。
最後終止于男人的快速轉身推門而出,少年被隔在厚厚的門板內,還直直站在那一動不動。
“周營長,”王和在路邊看到喜宴廳大院裏出來的男人後笑着迎過來,“要我說啊,你們呢就晚一天再走,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村裏想最後好好招待招待你們。”
周繼良笑着對老村長開口:“不了王村長,上面有交代,要盡快撤到共庭,還要被派遣去別的受災地方幫襯,從駐紮進來就一直在麻煩鄉親們……”
“哪裏的話,”村委書記蘭長生打斷道,“是我們村多虧了你們才對,真的是應該謝謝你們。”
就這樣,來送行的呈塘人你一句他一句,七嘴八舌的表達着謝意。
周繼良和孟慶喜站在人堆裏快速與鄉親們交談後便帶着隊伍繼續往村東去。
齊致辰在屋裏聽到人聲東移後小跑着出來。亂哄哄情況下他在隊伍偏後方被一大兵攔了下來。看清人後他笑了:“孟饒哥,你怎麽還不跟上。”
孟饒晃了晃手裏的礦泉水瓶:“我說渴,李哥就讓我等着,去給我拿了水。”
“你們走去共庭?”齊致辰問。
“出了呈塘就得跑步前進了。”孟饒笑道,“反正我是有水喝了。”
“多拿幾瓶吧,”齊致辰邊說邊要往賣店屋裏去,“萬一不夠……”
“別,”孟饒将人扯回來:“不用了,再拿就沉了。”
齊致辰只得站回來,看着孟饒揮了下手快步跟上隊伍的尾巴。他也擡起了手晃晃,再見倆字卻沒說出口。
孟饒走出幾步後轉身笑着沖臺球桌揚了揚下巴:“小子,遺憾還沒跟你決出勝負,以後有機會的吧。”
齊致辰看着一臉帥氣笑容的孟饒,他的嘴角也不禁上揚。這男人真是有一副讓人羨慕的皮囊,美和帥結合出的特別氣質任憑誰都一見不能忘。他好想說哪裏還能有機會再見,卻還是點點頭說好。
他站在賣店門前,看着那陣綠旋風走遠,直到最後消失不見。回散的村民亂了眼,他卻已開始了想念。
大兵們離開了,真的離開了。早就想過會有這天,卻還是在事實面前,離殇萬千。
空蕩蕩的喜宴廳再也沒有歡聲笑語,齊致辰踢開院裏地上李明達用來喂大黑的破鐵盆,坐在了壓把井旁的水池邊上。他沒有表情,安靜的情緒沒有過激。心裏空落落,撫不平也摸不清。
如果沒有這場大水,齊致辰知道他這輩子都不會認識這樣一群本與他毫無交集的人。他們來了,他們又走了。留得呈塘安然無恙。
本是皆大歡喜的事。可自古離別多悲傷。
若是這個夏天的所有雨水能倒流回最初的相遇。齊致辰還清晰記得大兵們在那個雨後初晴的傍晚從村東走進呈塘小學的畫面。他擠在人群裏看熱鬧,從沒想過會跟那群人有什麽過多的接觸。
那天的夕陽灑在校園裏一大片站立着的大兵們的迷彩服上,別樣的光暈色彩,柔美又剛毅。
一個多月的時光,那群男子漢活躍在這片土地上。風裏雨裏陽光裏,踏出的無數個腳印在他們徹底抽離後卻無處搜集。
齊致辰因大兵們的離去着實沉悶了半月有餘,他沒事時就會坐在喜宴廳裏發呆。睡覺前還會覺得身邊有人和他一起躺下,早晨起來後還會覺得有一群大老爺們在井旁水池邊洗漱,每到飯前還覺得會有個說話結結巴巴的大兵嚷嚷着從大門進來,每到傍晚還會覺得院裏有人坐在一起說笑……
他心裏惦念,也不知那群人又忙碌在了哪個城市或鄉村。
他也總會拿出夾在筆記本裏的照片看,那一張張熟悉面孔和那一幕幕歡快畫面浮現眼前,想着想着他就會不由自主的無聲笑了。
可笑容背後齊致辰卻不得不承認,他過濾掉回憶裏所有的不愉快,無非是間接地想讓自己輕松的接受照片上某個姓周的男人的離開。
他對周繼良的情感和對其他大兵們不一樣,他從最開始注意到這件事時就知道。與其說他是舍不得大兵們離開倒不如說他是舍不得周繼良。
周繼良最後用擁抱和擁吻向他無聲告別,久久不能讓齊致辰釋懷。他後來想過,如果當時男人不曾中途停下直接走掉會怎樣,如果男人什麽也沒做而是直接跟他說再見又會怎樣。
想着想着他就會問自己,如果他從來都沒曾把男人放在心裏會怎樣。
是不是不會那麽難忘,是不是不會那麽憂傷。
那個暑假讓齊致辰印象深刻,那個男人更讓他印象深刻。後來的後來,多少午夜夢回,他都能夢見一身迷彩軍裝的周繼良沖他笑,陽光打在男人側臉上總讓他忍不住想去伸手摸一摸。
虛虛晃晃,醒來一場空,無數次失望中他才相信,那男人,只是出現過而已。
真實的是每天都會看到的周繼良擁抱親吻他時的床,是周繼良與他深夜聊天時的牆頭,是周繼良剝雞蛋給他吃時的臺球桌……
齊致辰後來特意跑去了國堤,站在堤面上看下去,堤下的水位已退的完全露出了防護林,整片樹林都挂着一層土垢,遠遠看去污灰一片。就像他站在那時也灰蒙蒙的心情。
他學會了用新習慣來平複想念,比如每天準時聽新聞,哪怕他不會從頭聽到尾,也會一直從開頭放到最後,就像當時大兵們住在喜宴廳時一樣,明明沒幾個認真聽的,電視也必須得放着。
9月22日,參加抗洪搶險的解放軍和武警部隊軍官全部撤離抗洪第一線。
相比松花江嫩江的水位回落,長江是在9月25日才中下游水位落到警戒線以下的。
9月28日,全國抗洪搶險表彰大會在京隆重舉行。□□總書記發表重要講話,宣布抗洪搶險鬥争已經取得全面勝利。
這場大洪水貫穿了整整一個夏天,終是在軍民同心協力衆志成城面前退去了。
多少英雄折損,多少頌歌飄散。人們最終難忘的是大洪水,而齊致辰難忘的卻是那個叫周繼良的男人。
十月初他收拾好行李返回學校,花了好多天整理好的心情,卻在離開前去他姐夫房間去抱抱李明達後從屋裏出來時瞬間戳到心尖。
那是随手帶上門後,他被門上貼着的黃紙亂了視線。原來有時看起來不管多麽牢固的情緒都會在不經意的觸碰後潰散。
他伸手揭下那張寫着好看毛筆字的紙,站在那低頭喃喃的念: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
時間不會因任何事而停滞不前,生活回歸了正常軌道。
齊致辰起初在高三枯燥繁忙的學習生活裏依然會經常忍不住想起周繼良,那隐約成了他心靈最深處的一種慰藉,尤其是在深夜裏,控制不住自己去想那男人的擁抱,那男人的吻,那男人幫他撸動解決欲望的手……
每當聽到那首《為了誰》,他也總是會想起那個悶熱潮濕的夏天,解放軍們挽起褲腳扛着沙袋汗流浃背的樣子。記憶随着時間慢慢褪色,但一旦想起依然真實的不能再真實。
最後齊致辰不負衆望,考上了所理工大學。成了呈塘第一個名副其實的重點大學的大學生。
也是他考完大學的那年暑假,他們家舉家搬離了呈塘。
搬家離開呈塘的那天,也是陰雨連綿,齊致辰撐着傘在喜宴廳院裏站了好久。
他并不知道他在不舍什麽,可能是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或者是別的說不清的什麽。
再後來,開啓了新生活的他也有些許變化,卻總會在內心深處懷念什麽。
他也會偶爾想起周繼良。
那男人活在舊時光裏雖越來越不鮮明,齊致辰卻忘不掉。
再後來,一把瑞士軍刀,一張衆人合影就成了他難以啓齒不為人知的隐藏的思念。
【上冊正文完】
下部
文案:
齊致辰的生命分為兩部分,一九九八年之前和一九九八年之後。
在作為重要分界線的那年,他十七歲的夏天,一個穿着迷彩軍裝的男人走進他的生命并貫穿他的一生。
自從遇見你,餘生全是你。
借用作者寫在文中的句子:
第一次遇見,29,17。他是兩杠一星,他是如水少年。
第二次遇見,33,21。他身在軍營,他大學生。
第三次遇見,42,30。他是成功企業家,他是建築系教授。
一路走來,愛終會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