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V]
第24章 [V]
清潤低醇的嗓音如她所盼,說出令她喜不自禁之言。
“南兒說的不錯,确是雙喜臨門,壓水井果然神奇,也果如你所說老幼婦孺皆可不需費力便能輕松取水。你此舉,利在于民,功勞甚大。”
南榕隐覺眼前似有陰影,卻不及細想,臉上淡下不久的胭色因他這一句極鄭重的誇贊再次席卷而來,甚至于連纖細潔白的脖頸都暈紅一片,整個人更如着火了般自臉頰一直燒到腳底去。
便忙忍着羞赧,将方才與黑大夫所講的話再與他講了遍。
“我只是說了個想法,圖紙是你所畫,人與物又皆都是由你安排出銀出力所尋,而那膠皮一物更是托黑大夫技術高明将其發明制作出來,故若說功勞,應是溫公子你,與黑大夫及為此事勞神費力的工匠們。尤其此法此物還是我拾人牙慧所得,是以萬萬擔不起如此贊譽。”
大多女子若能有此名揚天下的機會,定然毫不猶豫大肆宣揚,而她臉上羞窘為真,語氣誠懇為真,不居功,将功勞推脫給參與此事一幹人等也是真,
如此高潔之品性,不知是她那異世人文教化,亦或是只她如此幹淨純粹。
“南兒莫要推辭,若無你的法子,縱我空有錢財,他人技術,也無法将此奇思妙想之物制出于世。故,縱你是自旁人處看得聽得,你之功勞也不可磨滅。”
這東西在現代幾乎盡人皆知,且原理簡單一看即會,她不過是借用了後人之能怎堪承此功勞,若此地有縫,南榕當真恨不得一頭紮進去算了。
但為防他繼續有感而發,又忍着臉上滾燙,将他拉離此處,轉而說道:“溫公子可還記得曾問我為何有此想法之言?”
溫景州看了她一眼,眸色未變神色如常,語氣卻帶着絲好奇應道:“自是記得,如今大功告成,南兒可要告知于我了?”
“是的,”
想到接下來要說的話,南榕臉上不由浮現幾分懊色。
“我自來溫公子府上,便一直接受你的贈予,先前說要為你做事也因要醫治眼疾而出師折戟,故我心內一直覺得羞愧難安。本來想出此物是想送予溫公子出售生財,可後來得知要備齊這些東西要耗費諸多錢財人物,便知自己所想過于天真,此物造價如此繁瑣,怎是尋常百姓戶戶可買之物,是以這想讓您多條生財之道的想法便又再次沉沙。”
如她所對他了解的片面不同,溫景州洞察人心,早早便将她的性子心思摸透,她以此為報答也盡在他意料之中。
聽出她還有後言,他便應着她的話失笑道:“我竟不知南兒一直因此芥蒂在懷,你莫不是忘了幫我尋得心愛之物之功?我想南兒應知,與心愛之物相比,縱舍去萬金也無妨。”
南榕自知千金難買我喜歡,可話雖如此,事已關己,她做不到理所應當。
而這幾日她思來想去也想不出自己還能做些什麽,才能報答他找人為自己醫治眼睛的恩情,及至他回來之前她雖因水井成功而壓力頓減,卻也仍有郁結。
而就在剛剛,聽得他語中有極大的自信說起會試一事時,便忽地靈光乍現。
雖這些時日來她算是稍稍與他有所了解,知他非是狂傲自大之人,但科舉一事關乎前程命途,是以,為防放榜後空歡喜一場,思及今日展望更添難看,南榕便要更謹慎些。
“據我所知,只要考上舉人便算開了官路,而溫公子超群出衆入了會試,想來入朝為官應算是板上釘釘之事吧?”
溫景州聞言卻難掩驚訝的挑了眉,他可以确定雖與她說過科考,卻無人與她說過中了舉子便有機會做官之語,那麽她如何而知,怕是與她那異世有關,
她既對科舉之事如此了解,卻有時又對此間之物那般生疏,加之她來時所帶之物,與一些奇思妙想,可是說明,她從前所處之世,與大夏,類同前朝當下?
只由此一語便如窺一斑而知全貌将先前所有貫連起來,于當下不過瞬息的念頭,溫景州凝眸端量她的神色,卻除了看出她隐有期待緊張,竟未能探出她此話真意。
是她猜出了他科舉一事為假,亦或是動了攀附權官想做人上人的心思念頭?
但此念只瞬息便被他排除,她日日前去濤聲院自以為若無其事的走動,實則是對返回之念從未放棄的堅持,縱他非日日時時為伴親見,她的一舉一動也都盡在他的掌握,
罕有的無可掌握之感令他眸色漸深,卻不露分毫引她繼續:“大夏确有舉子可有機會舉薦為小品縣官之律,而我雖無有能中頭名之握,确也不才有把握可金榜提名。只不知南兒如此問,是何意。”
南榕不知他雖不知她真實來歷,卻也幾乎将她看透,聽他确定,只如大石落定,略微發緊的神情也驀地松開,看着他的方向釋然笑道:“既如此那我便安心了,雖那壓水井不能用于生意生財,但若等溫公子入朝為官之後,應當能算得上是一項功績吧?若由朝廷稍稍出資與百姓平攤,既可惠及于民,又可令百姓感念朝廷恩德,豈非兩全其美?”
原來她的目的,竟是這個?。
不得不說此舉實出溫景州所料,他看着她臉上真切的笑容神色竟微怔了瞬。
她是真心實意想要報答,也是真心實意設身處地為他着想。
縱他素以冷情于世,此一刻,也不免被她的熱枕有所動容。
若他真是一個即将為官的舉子貢生,此刻定已大為心動,難以拒絕。
如她心中所慮一般,此物造價甚高,大夏雖盛世太平百姓不缺吃穿,卻若要花費巨資免去勞苦,尋常百姓定然不會舍得,恐也多于權貴富商府中所用。
而她所想由朝廷出資與百姓公攤之語,雖殘忍,但他仍要笑她異想天開,若朝廷真當撥款公攤,這錢財怕也是會被層層剝削,落入那貪官之手。
但她能想出如此法子,已是難得,且與他供了思路。而此物雖算得上半個雞肋,但于民生免苦,用具改革,确是一大進展。
最重要卻是那橡膠之物能帶來的無限可能,及她所說的杠杆與原理,于他,才有大用。
見他許久未語,南榕首先便想他這般溫雅淡然的性子,可是覺得收了這物便算作弊,反而不喜,覺得如受折辱?
她越想越覺如此,便忽地伸出雙手握着他的手腕面有急色的解釋道:“溫公子莫要多想,也莫要心有負擔,此物本就乃你經辦,若經你手普及天下,或是能舉一反三令有能者做出更多更好的東西,令大夏繁榮昌盛,百姓安康,福澤千百年不止,才真真是要記在史書之壯舉!”
她的臉色因急着解釋而粉雲忽上,而此刻過快的語速更是一改平日裏溫婉輕柔,可以想見,此刻她的心中是如何急切。
而她的心思又如何敏感,而敏銳。
溫景州看着她一無所知的單純模樣,不由心中一軟。他抽出手,廣袖舒展便将她攬入懷中,而這也是第一次,他不帶任何心思,只是單純的憐惜懷中這個被撬開了戒備外殼後,內心極是柔軟誠摯的女子。
他攬着她的腰,一手終于落在她雲卷順滑的發間,順着心意穿行而過,而觸感,一如他曾想過的那般柔軟,惬意。
然與他缱绻順發的動作不同,他落在她發上的眼眸卻依舊清明如斯,“南兒心胸闊朗世所罕見,你如此拳拳心意我只會深有感觸,怎會多想。如你所說此于朝廷百姓而言乃是互惠互利,兩得之法,是以我便卻之不恭,不作虛僞推辭。若有機會,定如你所願,将此物普及天下。而你,”
他将懷中不知是嫩得還是羞得臉頰脖頸通紅的女子松開,如受蠱惑般擡起她的下颌,想要看進她的眼中,卻在觸及蒙着她漆黑幹淨雙眼上的白布時陡然清醒。
他将手移至那裏,隔着白布似碰非碰的摩挲了下,似嘆息般低語:“無論如何,你的功勞不該被抹去,若你願意,待壓水井普及時,你的名字也将随之傳遍天下。”
“萬萬不可!”
南榕雖仍對他突如其來的一系列自然而然親昵的舉動頭有暈眩,閉着的眼也能感覺到眼睛前方隐隐的觸感與陰影,但聽他此言,便臉頰滾燙,她也不及掩飾害羞,忙急聲打斷。
且不論她想回家的念頭一直未曾放棄,她于此或可不會久待,要這虛名無用。便是她要留下來,一個毫無背景的女子背着如此大的名聲,都絕非好事。
她不曾懷疑他是故意如此說來別有用心,而是信他語氣中的鄭重絕非敷衍。
許是才想起自己的語氣過于激烈,南榕定了定神,深吸口氣,他衣發上所帶的清洌松香霎時進入腦海,也令她逐漸冷靜下來。
“我要那虛名何用,不過徒增煩擾罷了,溫公子好意我心領了,但此事還是作罷吧。”
溫景州方才提議确是真心,她的來歷已被看透,也無回返之能,以後終要在此求生,予她盛名也是為了她日後所慮。她所憂木秀于林之患,他非是無有考慮,只是出口的瞬間所想竟是有他為靠無人敢欺之念。
而她的拒絕也将他從如被迷了心智的想法中迅速清明,不知何時掌在她側臉的手緩緩收回重負身後,似要将那熱燙軟嫩的觸感擦去般無意識五指摩挲了下,而後緩緩合攏。
“倒是我思慮不周,此事确為不妥,如此,我便以清平街上兩間興隆旺鋪送予你作為回饋。”
見她紅潤的唇微動欲有開口,他眸中微暗,繼而說道:“此事我已決定,莫要再做拒絕。”
聽出他語中強硬,南榕便未再固執推辭。雖最終仍是受了他的饋贈,但若能尋得歸去之機,屆時再将鋪子重轉至他名下便是。
“既如此,那我便愧受了。”
了卻了一樁心頭大事,南榕整個人都輕松了。而自那日他說送她鋪子後不久,便有自稱糧鋪與珠寶閣的掌櫃入府在院中拜見她這個新東家。
與之一同送來的還有金銀無數,與往年賬冊。是以如今她手中有錢可出錢買力,再麻煩春來與溫府中人時便莫名多了底氣。
但這振奮也不過轉瞬而逝,說到底也還是花用他人錢物罷了。
溫景州考完不久,便有消息傳來,道是他考中了前十第五,參加殿試成天子門生已指日可待。
也許是因為要預備殿試,雖他人已回府,但近些時日,二人卻見面甚少,南榕雖有失落,但也理解他此時需全力以赴的心情。
至于那日他突然那般鄭重且帶有憐惜擁抱她的事,可能只是一時感觸罷。
算一算自開始醫治眼睛至今已有快兩個月,除卻比先前頭中愈顯輕明,雙眼時刻清爽水潤再未有疲累幹澀外,視線之內仍是一片黑暗,
前陣子因心中裝着壓水井的事不覺日子過得慢,也未急于眼睛何時複明,而如今心中無事,不僅深覺無所事事,也開始不由自主焦慮半年之期已過三分之一,卻朦胧之光也未能見過,還有四個月時間,到時她真的能重見天日嗎?
南榕知道這些多愁善感全是因為自己太過清閑所致,再直白些,就是太閑了。
從前她雖也身處黑暗,也盼着能有朝一日再見光明,可那時她無依無靠,她有一份工作可以掙錢養活自己,也是來證明自己雖雙目失明,但非是無用的廢人。
可如今,她不需要工作便有銀錢到手,不需要自己費心便有人為她增減衣物,餓了有人備膳,渴了有人端茶遞水,她除了能堅持生活自理,俨然已如米蟲一個。
這種衣食無憂不需要為了錢發愁的日子許是很多人,也或是從前的自己想要過的日子,可對現在的她來說,卻是一種變相的負擔與焦躁,
她需要有一件事,或是什麽事來做,讓自己有所依托,不再胡思亂想,不是靜心養性陶冶情操的下棋,而是能夠讓她證明自己有用的事情。
南榕深吸口氣,将負面情緒壓下,仰望着黑暗後面的藍天的臉垂下,偏頭問道:“春來姑娘,我記得你曾說識字是嗎?”
春來被她忽然出聲問及微怔了下,忙如實答道:“回姑娘,奴婢認是認得,卻識字不多。不知姑娘此問可是有事吩咐奴婢?”
不多不要緊,只要認識些便可。
南榕點點頭,邊往院中桌凳處走,邊與她說道:“麻煩你将之前糧鋪的賬冊拿出來,自最早的年份月份念給我聽,若有不認得,或不确定的字,可将字的筆畫描述與我。”
南榕雖未學過會計,但賬還是會聽能算的,而自春來口述中這賬冊的進出又都記載的清晰明确,但凡學過數算之人都能聽得明白。
而越聽,她心中便越是驚訝,她本以為水至清則無魚,這賬冊上怎麽也該會有些把戲,卻不想直念了兩本,她都不曾聽出有何貓膩,如此幹淨,一時不知是該贊溫公子治下有方,還是那店鋪掌櫃真乃難尋一見的本分之人。
還有春來,都說下随上,仆從主,此話也當真不假,那溫公子謙遜有禮風度翩翩,這府中婢女說話行事也謹言慎言不妄自尊大,說是識字不多,可如此多字,卻不見她有一刻停頓卡殼,
“辛苦春來姑娘,今日便先到此,你且去喝杯茶休息吧。”
雖賬冊不厚,一本也就一月的數額,可如是一通念下來卻也有些口幹,春來知她素來仁心和善,常以己度人,便未假裝客氣,應了聲後便将已念過的賬冊單獨放于她左手邊,而後退後兩步福身行禮才退步下去。
南榕于黑暗中偏頭看了看桌上,忽地嘆了口氣,
“為何嘆氣?”
清潤的嗓音突然自院門方向響起,還未來得及渲染開的無用情緒立時一掃而空,南榕倏地轉頭看去,溫婉白淨的臉上帶着自己不曾察覺驚喜笑容。
“溫公子!”
不假掩飾驚喜與意外的輕呼聲脫口而出時,人已騰的下自凳子上起身,持着導盲棍循聲而去。
“你今日怎會來?”
溫景州站在院門前,背負雙手看着她不懼黑暗一步步朝自己蹁跹走來,瓷白淨透的臉上欣喜的笑容那般的純粹的樣子,清冷的眸極微的深了許,而後才擡步邁入。
“這幾日忙于應試,許久未來看你,實乃我之不是,為恐你一人寂寞,早先我便讓人做了些便于你打發閑暇的物件,恰今日送到府中,我便放下諸事先予你送來。”
随着他的話落,院門外立時便響起兩道腳步聲,在行過南榕身前時停下,齊聲道了句南姑娘好便立在原地不言不動。
“上次你我清湖泛舟,觀你似對樂曲較為喜歡,我便命人刻了曲譜,定了蕭笛長琴,另還刻了些大夏的人文地志,及些許閨中小傳,”
簡言将東西告知後,溫景州輕扶她的肩帶着她往剛起身的桌凳處走去,待她坐下無意瞥見桌上之物,随口說道:“南兒是想看帳?可要我将賬本刻印再送來予你?”
南榕眨了眨眼,自剛剛那一剎內心深處對他的到來竟已如此未有防範察覺的失神中回神,搖頭淺笑:“不必,方才已麻煩春來念給我聽了。”
而後拿起左手邊兩本已念過的賬冊輕推過去,真誠贊道:“溫公子家中豪富果非偶然,治下之道也實令人刮目,我聽了兩本,每進每出都記錄清晰,賬目明朗,屬實難得。雖聽得不多,但兩月內進出雖稍有浮動卻幾乎持平且微有增長,可見掌櫃經營有方。而一月盈餘都或可是尋常百姓一輩子掙不到的數目,如此大額,委實令我受之不安。”
話落又偏頭看了眼方才與他同來的随從所站方向,莞爾笑了下:“方才我還在想整日裏無所事事實是虛度光陰,不想溫公子便解了我燃眉之困,一直以來總受你饋贈照顧,我實在不知要如何感謝才能還你人情了。”
她的一颦一笑,一腔赤誠,溫景州盡數看在眼中,也入了心底。
這幾日他上朝之餘,已将壓水井一事交給下屬官員,如何推行,可不可行,可能舉一反三諸如此類已全權交辦下去,只是留中不發,待一個合适的時機公之于衆。
其次便是去為黑原新安置,用以研制橡膠其餘功用的隐蔽院中查視成果,而經她提點所說的救生圈,車胎等物也都已有了雛形,且進行了初試,雖撐時不久,仍有敝處,但只救生圈一物若能再經試驗,用于水師定能起到出其不意且救于危急的大用處。
是以,或是無意,或是有意,便忽略了她,
幾日未見忽地再見,看着她一如既往單純幹淨的容顏,聽着她溫婉輕柔的說着真心實意的言語,再望及她那雙看着自己雖有偏差卻那般專注真誠,盈滿了笑意的漆黑雙眸,
溫景州神色淡淡,心中卻如吹進了時下一縷春風,平靜的心湖微泛漣漪,莫名舒适宜人。
“本是我失禮在先,怎又能再承你謝意。與壓水井的價值相比,兩間鋪子已算虧待,遂我應才要更加的補償你才是。”
不想就此謝來過多客套,便話音一轉,帶着淡淡笑意道:“先前我曾與你說過,待到春花爛漫之時,要邀你出城踏青,享一享上都城外山河風采,散一散枯燥苦悶,不知今日南兒可願賞臉與我踏青一游?”
南榕未曾猶豫便帶着雀躍以及迫不及待的笑意微露皓齒欣然點頭。
雖前兩次出門每次都有意外發生,致使她一聽要出門便先有怕井繩之陰影後患,但到底心境已變,不再似剛來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且她近來确是心中不定需要疏解放風一下。
同時在內心深處,又有一股無法忽視的,是與他一同出游的期待。
縱心中理智告誡自己不可多想貪戀,可情感上南榕卻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對這個與她可算得朝夕相處,也可算為她在此最為信任,雖看不到樣貌,但舉止體貼溫文爾雅,氣度優雅,懷抱溫暖可靠又安全,還為她醫治雙眼的男子産生好感。
碧淵湖位于上都城外二百裏處,背靠青山面通廣路,一望無際的浩渺碧波粼粼蕩漾,只讓見者嘆一聲水天一色,風景無限好。
而此地歷來都乃上都權貴春秋出游,才子佳人聚會之好景所在。
碧淵湖岸又有上都小草原之別稱,各家車馬随從自占一邊而無有繁音打擾,足可以想見此地遼闊。
是以二人到此後,也僅只是惹來同在此賞景觀湖之人遙遙一暼,而并未引得注意。
時下已至五月,徐徐微風中已有了淺淺熱意,但落在身上仍是舒适宜人的。
南榕停下腳步,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而後緩緩呼出,清新幹淨的空氣中帶着純天然植物散發的綠意,及未受到污染添加能感受到湖水本來的清意與涼意,在一呼一吸間如洗禮般将她淨化。
焦慮,忐忑,都在這一刻遠離而去。
身側的女子面容秀美,白淨無暇,波雲卷發随風輕舞,旖旎缱绻。映着這天水碧色,只叫人不由生嘆,有美一人,遺世而獨立。
垂眼時格外黑而濃的長睫微動,溫景州淡淡轉眼,幽深如海的清冷雙眸投望身前望不到邊際的碧澈清湖,溫潤的嗓音如吹起湖面的清風,聽在人耳中迷人,又舒服。
“南兒可有想過,待你雙眼複明之後,想做什麽。”
複明之後想做什麽?
南榕只是聽着唇角便已不自禁向上彎起,再次深深呼吸後,她睜開眼,湖面的風随着她轉頭的動作将肩側的發佛在臉上,也将一直靜靜陪立在左側的男子身上那清冽好聞的衣發香氣一同送來。
“我想要重新認識一下世界,看一看大夏的文字是否與我所想一樣,看一看我穿着大夏的衣服是何模樣,看一看上都盛景真正的樣子,看一看清湖與碧淵湖的平靜與壯觀,還有,”
她擡手将發絲順于耳後,微仰頭在黑暗中看着他臉部的方向,漆黑的眼眸微微晃動漣漪,略有羞澀卻認真專注,“我想要看一看,給予我諸多照顧,幫助我複明的溫公子,黑大夫,還有春來的樣子。”
縱南榕已極力克制,但此話說完後,她的臉頰仍是騰的下急速升溫,亦同時胭紅染暈,霞色無邊,交握在腹前的雙手更是手心一片潮熱,甚至于整個人都仿佛燒着了般渾身發熱。
而明明看不見,她卻有種被灼灼注視的錯覺,明明是感謝的話語,可又因着心底深處那絲對他不為人知的複雜感覺,而硬生生多了讓她自覺如同告白一般的羞澀。
但若就此低下頭去或是背轉了身,只會更顯不清不楚态度突兀,是以南榕便只能強裝鎮定笑顏以對。
她的膚色極白,頰染飛胭的動人模樣,自輕易讓她的心思被人看在眼中,明在心中。
溫景州神情微動,清冷的眸愈深愈黑的凝視她僞裝的鎮定下,輕薄的仿若一戳就破的嬌豔臉頰,眼簾輕動,最後定在她漆黑潋滟幹淨清澈卻無神雙眸中。
他與她不過一尺之遙,他微垂了首看她,而她微仰了頭靠他,看似是含情脈脈的兩兩相望,實則卻一人眼中有物,而一人眸中無影,
待她複明時,這雙漆黑的眼,便會如魚入水,活了起來,靈動起來。這雙彙聚了奪目神采的瞳仁中,也再不是無神的漆黑黯淡,而是能倒映得出他身影的,熠熠發光。
而那時,以她的聰穎謹慎,她同樣也可能看得到,她從前無知無覺,被隐瞞的事,
比如,他的身份,
以及,當她不再只能依附于他,驀然見到大夏模樣後,她這個異世之人,又會有何種變化。
還想重回異世,還是,一如既往安之若素,亦或是,會被繁華迷眼?
深邃的眼眸幽色重聚,溫景州緩緩眨了下眼,微垂的頭淡淡直起,卻未移開視線,只垂着眼簾再望向一無所知的嬌婉女子時,無端多顯淡漠疏離。
“我也期待,能與南兒真正見面那一日的到來。我亦相信,到時,你所看到的一切,定都不會讓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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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這一趟順順利利心情闊朗的外出,南榕先前因出門而落下的陰影幾乎徹底消失,且于心境上更多了分處事從容的升華。
而那日他的無意問詢也如點燈般給她指明了前路,除卻每日裏固定的摸書識字了解大夏風貌,靜心棋藝,聽春來讀算店鋪賬本外,餘下的時間她便在認真思考待來日複明後要做的事,
而想的最多的,竟然是溫柏卿,他到底長得是何模樣,是聲如其人溫潤如玉的翩翩君子,還是音色很好,但模樣樸實無華?
當有了看得見的希望後,日子便不覺枯燥過得飛快,期間溫景州不出所料過了殿試,成了天子門生,留上都任職。
理所當然的,作為新上任的底層小官,他愈發的忙碌,出現的次數也愈有減少。但每次南榕施針那日,無論早晚他總會前來,而随着他的每一次到來,那曾經熟悉的,後來驟然失去,以後奢望難求的光亮,也漸漸的,清晰的,穿透黑暗,久別而來。
“姑娘頭中的淤血已徹底清除,其內經脈也均已通順如常,只雖你此前已隐有透見光亮,但雙眼終是久未見光,是以稍後為姑娘取布後且莫要立刻直視日光,需緩緩睜開,逐步适應。”
“這些時日姑娘雙目蒙紗外敷藥物,眼內濕潤不會遇光而幹澀流淚,但或可會覺短暫刺痛,此屬正常,無需緊張害怕。”
南榕點點頭,她坐在凳子上,質地輕滑的廣袖下雙手緊緊交握,她已經在黑暗中獨自行走三年之久,對于即将面對的光明,縱她已做了無數遍心理準備,可這一刻,她的心神仍無法克制的緊張提起。
腦後驟然一松時,她本就緊繃的身子更是如被冷凍了般僵硬,随着為防她不自覺睜眼受到光線所傷,近一月來日日蒙在眼上的白布一圈圈減少,她的呼吸也愈來愈輕,極度的緊張之下,腦中與耳中甚至都是一片轟鳴。
當一只溫暖修長的大手忽地降臨包握住她不覺攥緊成拳的雙手時,她連想都未想便如抓救命稻草般将之反手緊握,溫暖的熱意自他的手上源源不斷傳出,溫暖了她冰涼緊張的雙手,也融化了她似要冷凍起來的血液,更暖熱了她幾乎停擺的心。
“南兒莫怕,”
清潤溫和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時,南榕聽到一陣衣物晃動與輕微的摩擦聲,随着被緊握在手中的手的方位變化,以及身前隐隐出現的陰影,她敏銳的察覺到他在自己對面坐下了,
而與之同時,眼上也驀地一輕。至此,她的臉上再無任何覆蓋之物,那麽下一刻,當她睜開眼第一眼所見到的人,便就是他吧。
“姑娘請慢慢睜眼吧。”
黑原的話音一落,被藥物敷潤得愈發黑濃翹亮的長睫,便如振翅欲飛的蝶翼輕輕顫動,格外白嫩光潔的眼簾便在屋內幾人的注視中,緩緩掀開。
初秋早晨的光是溫和溫熱不刺眼的,但對于一個久不見光亮的人來說,這清亮的光便如一道炙光洶湧乍現,令南榕自黑暗猛然踏入熾白,刺目灼眼。
短暫的極白過後,再眨眼間,那股刺目的灼亮褪去,光明清亮,有顏有色的世界,便随之到來。
南榕是側坐在堂內取下眼上的白布,她的視野之內,有古韻典雅的屋梁木柱,有置放琳琅寶物的紅木閣架,也有屋外院中綠意生機粉花點綴的桃樹花叢,更有一片望不到邊際,碧空如洗,彩雲滿天的浩浩長空。
但占據她視線的,卻是與她牽手對坐,僅僅只有一臂之遙,黑發半束于冠,眉目優越而修長,面龐矜貴,骨相清冷,氣質溫潤,整個人只可用姿如松柏,清俊絕倫來形容诠釋的男子。
南榕曾不止一次想象過他的容貌,在未被要求長時覆眼時,他的身影,也從朦胧模糊,一次比一次清晰入目,雖仍無法看清他的長相,但他的輪廓,他的大約膚色,卻都已被她印入心底,怦然心動,又無限期待。
而此刻,現在,她複明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他,他也果然與她所想一樣,是一位溫文爾雅,清俊翩翩,氣質清雅的,無雙公子。
“溫公子,”
終于凝了神的黑亮瞳眸,宛若水波蕩漾緩緩泛起漣漪,笑意自其內而現愈顯愈深,晶亮聚神的眸,愈燦如星。
南榕用似要将他的相貌刻入心底的專注,目不轉睛的看着他,仔仔細細以眼睛描畫他清隽完美的輪廓,光潔飽滿顯露美人尖的額,深邃如海的修長眉眼,濃黑而長的眼睫,俊挺完美的鼻梁,弧度分明形狀清冷的唇,烏黑順亮真如瀑布一般的過腰長發,
每一樣,每一寸,都恰到好處,又出衆不同。
直到那雙微薄的唇角輕輕勾起時,南榕方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竟看他如此之久,甚有入迷之兆時,白皙的臉頰騰然升熱,緋色悄至,晶燦黑亮的眼眸潋滟波晃,最後定于他深邃清雅的眸中,紅唇彎起,莞爾笑道:
“初次見面,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