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五月·上半月

姬封在手機上迅速地打了幾個字，然後隔着火車窗玻璃放到了董薇薇的面前。

董薇薇站在車廂裏，“什麽，我看不清楚？”聲音呼出的哈氣在窗戶上形成了一圈淡淡的水氣，然後又迅速散開了。

姬封拿回手機，調大字體，重新放到了玻璃前，手機上寫着“下次絕對不會讓你一個人回去。”然後像是又想到了什麽，示意自己還有話說，低頭在手機上又開始打了起來。

火車慢慢的開動，熟悉的北京開始在自己的眼前一點一點的倒退。

姬封追着董薇薇的車廂，一邊晃着手裏的手機，一邊在月臺上不停的奔跑着，引起了整個車廂人的圍觀。

車廂內的人竊竊私語，大概是心想外面的這個男生一定很愛車廂裏的這個女生吧，還有幾個女人投來了說不上是羨慕，也說不上是嫉妒的目光。

董薇薇在車廂做着手勢示意姬封快點回去，火車越來越快，越來越遠，姬封的樣子開始漸漸的倒退，變得模糊起來。

突然，董薇薇的手機震動了一下，短信裏是姬封剛才沒有說完的話，“等我，北京的事情處理完了就去找你。”

那句話就像深冬裏的一陣春風，輕輕的拂過董薇薇的臉頰。

四年的記憶在那一瞬間竟一起向她襲來，而她竟然開始懷念，在那個惬意慵懶的午後，那個一身白衣在向她揮手的人。突然，火車外面姬封的臉突然變成了雅俊的臉，她也變成了四年前那個剛上大學時的小女孩心境。仿佛這一離開，只是假期的回家省親，并不是永遠。

董薇薇一下子從夢中驚醒，看着頭頂那白色空洞的天花板發了很久的呆，才想起來自己究竟身在哪裏。

擡起手看了看時間，大概是回家之後身體負荷太大的關系，沒想到一覺睡了這麽長時間。

董薇薇将手裏的抹布仍在桌上，拖着疲憊的身體走到廚房，拿起鍋蓋看了看，幸好給媽媽煮的雞湯還沒有幹掉。

家裏的門鈴響了起來，董薇薇想起自己睡着之前看見的那個短信，心想應該是他們到了。走到門前，一個大大的深呼吸，然後擠出了一個連她都覺得彆扭的笑容，董薇薇在心裏不斷的告訴自己，要加油，這個時候只有她自己能幫得了自己。

董薇薇打開大門，“姨媽。”

“薇薇。”

表哥站在姨媽的身後，手裏大包小包的拎着一些必備的生活用品。雖然董薇薇只瞟了一眼，但還是清楚這些都是附近超市正在打折的商品。她心裏笑了笑，卻并沒有出聲。

“哥。”董薇薇違背自己本意的叫了一聲。

“恩。”

一個字，告訴了董薇薇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确實存在着小氣的男人，小氣到只有有損他們的利益，不管是誰，都會立刻翻臉六親不認。枉自己從小到大還将他當成自己的偶像，現在想來，真的是瞎了眼了。

自從上次電話之後，表哥便再也沒有給董薇薇電話。只是在董薇薇快要回來的時候，發短信确認了一下到家的時間，其實只是确定了一下自己可以解脫的時間罷了。

姨媽似乎察覺到了空氣中漸漸彌漫開來的尴尬，立刻打起了圓場，“我們去超市買了點東西給你和你媽，你看下，如果還需要什麽可以給我電話。”

董薇薇接過那一袋打折商品，“恩，謝謝姨媽，我去倒點水。”

“不用了，我們就是來看看，說說話，說完了你哥還有事情呢。”姨媽不停的給自己兒子使眼色，好像有什麽事情，要跟董薇薇說的樣子。

表哥沖着姨媽撇了撇嘴，不情願的開口道，“薇薇呀，我們讓你回來也是迫不得已。你也知道最近你嫂子懷孕了，我要照顧她和她肚子裏的孩子，真的是抽不開身照顧你媽媽。”

“恩，這個我知道。”那如果這樣說，就是自己有血緣關系的親姨姨比不上自己的老婆，不記得誰說過，家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私的概念，果然還真被那個人蒙對了，董薇薇心裏這樣想着。

“對對。”姨媽趕緊跟着表哥附和，“還有，你也知道你哥的事業剛起步，這段時間确實是比較忙……”

“姨媽，我理解你們的苦衷了。如果沒什麽事情的話，我要去醫院給媽媽送雞湯，差不多要到晚飯的時間了。”

自私，還非要給自己找一個漂亮的借口，僞善有的時候比真正的罪惡更加的令人感到讨厭。

表哥還想說什麽，卻被姨媽一把拉住，“好，那我們就不打擾你了，你照顧好你媽媽，先走了。”董薇薇看着眼前的人互相的使了一個眼色，然後像是逃離瘟疫一樣，迅速的離開了董薇薇的家。

如果真的不是發自內心的去關心，為什麽還要擺出一副僞善者的姿态呢？是害怕道德的譴責嗎？還是害怕自己內心的質問？不用心去關心那真正需要愛的心靈，而是用物質去滿足自己那自以為高尚卻狹隘自私的愛，董薇薇發自內心嘲笑着，那一袋打折食品裏面全是不能當飯吃的巧克力。

董薇薇拎着雞湯不停的跟身邊走過的人打着招呼，天天往醫院跑的她幾乎已經跟整個腫瘤科住院病房的人都漸漸的熟谙了起來。

從北京回來的這段時間，她要不是在醫院，要不就是在去醫院的路上，每天都用自己最真誠的笑容去面對這裏的每一個生病的人。因為她知道這裏是離天堂最近的地方，今天還在你面前和你抱怨着醫院的午餐不好吃的人，明天也許就再也看不見了。也就是因為這樣，這裏也是最真的地方，也許這才是最難能可貴的。

董薇薇一邊想着，一邊推開了媽媽的房門，“媽，吃飯了。”

“噓……”旁邊的阿姨做了一個小聲一點的手勢給董薇薇，“你媽媽剛睡着啦。”

董薇薇輕手輕腳的點了點頭，“謝謝王阿姨。”

“沒事，我也就是跟她聊聊天而已，聊的久了點，她大概是累了。”

王阿姨是隔壁病床一個十八歲女生的媽媽，是本地一家非常有名的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因為她的女兒和媽媽共用同一個病房的關系，董薇薇和她時有照顧，也生出了些忘年之交的情誼。

“做了什麽好吃的，聞着真香。”王阿姨看着董薇薇笑道。

“熬了些雞湯，小敏要不要喝一點，補補身體。”董薇薇看着病床上的女生，輕輕的笑了笑。

“謝謝薇薇姐姐……”小敏回應着董薇薇的善意，還想說些什麽，大概是因為沒有力氣，嘴張開之後又慢慢的合上了。

“她昨天做完化療之後一直都在吐，剛剛醫生才給她打完止吐針。”王阿姨看着虛弱的小敏，臉上寫滿了心疼。

“那小敏要趕快好起來，到時候想吃什麽，姐姐做給你。”

“好，一言為定。”小敏在病床上用力點了點頭。

董薇薇随手将雞湯放進病床旁的櫃子裏，檢查了下氧氣的含量，确定媽媽一切穩定之後，便從背包裏拿出一本托福書，坐在一邊認真的看了起來。

“聖安的事情，你打算放棄了麽？”王阿姨拿起一個蘋果，準備削給小敏吃，“你知道現在準備去英國那些孩子，很多人想考都考不上。”

董薇薇之前跟王阿姨提過自己要出國讀書的事情，沒想到她居然留了心。董薇薇将視線從英文書上移開，看着王阿姨露出了一個落寞的微笑，“我知道……但現在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希望你媽媽能早些好起來，我只是覺得以你的條件，放棄那麽好的大學，有些可惜。”王阿姨将手裏的蘋果切成很小的一塊，放進了小敏的嘴巴，“慢點吃，不着急。”

可惜又能怎麽樣，現在的董薇薇不過像是媽媽病床前頭氧氣瓶裏的那些小氣泡，随波逐流的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後不留一點痕跡的離開，根本沒有她可以抗争的餘地。如果要反抗，那就必須犧牲掉媽媽的命，她雖然想要自己的未來，但也知道什麽是孝道。

“薇薇……”病床上傳來媽媽微弱的聲音。

“媽。”董薇薇将英語書飛快的藏在自己的身後，“有什麽地方不舒服嗎？”

媽媽輕輕的搖了搖頭，幾個療程的化療之後，病魔已經讓原本身材豐腴的媽媽變成了眼前這個連走路都需要人攙扶的人。一頭烏黑的長髮已經脫落的沒有剩下許多，毫無血色的膚色讓董薇薇每次面對媽媽的時候心裏都揪着開始疼痛。

如果一開始就治不好，還需要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浪費在這個冰冷的白盒子裏嗎？董薇薇告訴自己，如果哪一天她也不受上天眷顧的話，她一定會去周游世界，嘗遍天下美食，看着夕陽在自己最愛人的懷裏死去，而不是病房裏。

“薇薇，把床搖起來，媽媽有話想跟你說。”

“好。”董薇薇按動了床邊的電動按鈕，調節到合适的高度，然後在媽媽的身後墊了一個枕頭，這一切都已經做得非常熟練了。“這樣可以嗎？”

媽媽輕輕的點點頭，挪動了下自己的身體，擺到一個合适的位置，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在旁邊喂小敏蘋果的王阿姨，“出去讀書，真的對你很重要是吧？”

董薇薇吃驚媽媽會有這麽一問，顯然是剛才沒有睡熟，和王阿姨的對話被聽了去。

“媽媽想知道，真的很重要嗎？我希望你跟媽媽說實話。”

“聖安，是我四年來最大的夢想。”

董薇薇知道這個很殘忍，但她不想欺騙媽媽，她想讓媽媽知道，現在的健康是犧牲了什麽換來的。為了她，也請媽媽一定要好起來。只是媽媽似乎沒有理解到作為女兒的苦心，被病痛一直折磨的她，無論什麽事情都會往不好的地方去想，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媽媽花掉了你準備用來讀書的錢，媽媽，對不起你……”

董薇薇緊緊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從離開北京的那一瞬間開始，她就将所有的委屈都吞了下去，也将自己所有的希望都掐滅了。

可是，既然已經沒有了希望，為什麽自己手裏還會拿着那可惡的英文書呢？所有的事情都不停的提醒她要認命，可是她還是在自己的靈魂深處留下了那麽一絲絲的希冀。而媽媽的那句對不起，更讓那小小的火苗突然變成了燎原大火，将董薇薇的內心燒的體無完膚。

董薇薇低着頭沉默了許久的時間，對自己的媽媽，說出自己的感覺又有何不可，“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麽是我……”

“薇薇……”

“我沒有什麽抱怨，真的，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麽是我……”董薇薇的身體開始微微的抽泣起來，媽媽本能的想要起身去扶，可是因為身上連接着太多的儀器，卻無能為力，“大家都在慶祝畢業，收獲愛情，有着自己的夢想。而我呢，每天只能在這個小小的病房裏，未來一片模糊，什麽光都看不到。”

也許是董薇薇的聲音太大，一旁的小敏開始忍不住的咳嗽。王阿姨一邊拍着小敏的背，一邊忍不住的流眼淚。

媽媽沉默了許久，像是沒有想到董薇薇會有這樣的心情，“那媽媽不看了好麽，留着錢給你讀書。”

“媽，這樣的話，你不覺得現在這個時候，太自私了嗎？”

董薇薇覺得自己呼吸開始急促，實在沒有辦法在這個白色的小盒子在多呆一秒。轉身飛快的沖出病房，因為有些失去重心，只能讓身體靠着牆壁一點一點的滑下。

說也奇怪，那之後，董薇薇再也沒有找到過那本英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