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七月·下半月
媽媽忌日的這幾天，陸陸續續的有很多人到訪。
爸爸拿出了媽媽的舊電話本，希望跟媽媽所有的朋友取得聯系。“你媽媽離開前不希望別人看到她不好的樣子，現在走了，應該是時候見見大家了。”爸爸這樣跟董薇薇說道。
大概是因為這幾天守靈都睡在地板上的關系，早上起來董薇薇的肩膀就開始疼了起來，外加上需要不停的跟來客鞠躬謝禮，這種疼痛到了下午就更加的明顯了。
但是董薇薇卻從心裏慶幸着這樣身體上的折磨，因為身體上的疼痛不管怎樣，或多或少都會減少一點心裏的那份。
董薇薇倔強的站在媽媽靈堂的旁邊，整整三天了。
任憑姬封怎樣的叫她去休息，都執拗的不願意離開。
這段時間，姬封像是哥哥一般照顧着家裏的一切，爸爸看在眼內，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拍了拍董薇薇的肩膀，告訴董薇薇說姬封是個不錯的男孩。董薇薇站在那裏，看着姬封忙來忙去的身影，那是她第一次從內心裏覺得自己已經徹徹底底的不愛雅俊了。
媽媽的家人下午的時候才匆匆的趕到董薇薇家裏，這其中當然也包括那一對僞善到不行的母子。說是悼念更多的卻像是一個一個興師問罪的嘴臉，剛一進門便開始指責父親，這裏做的不夠好，那裏做的不夠多，那頤指氣使的樣子別提有多讨厭了。
“既然不滿意，為什麽不自己來做……”董薇薇在一旁用大家都能聽見的音量嘟囔着，就是希望所有人都可以聽見。
那些頤指氣使的臉上立刻有些挂不住了，幾人圍成一團，不知道在小聲嘀咕些什麽，只是這些舉動看在董薇薇眼裏，都滑稽的可笑。
爸爸在一邊拉了拉董薇薇的衣服，他知道自己的女兒是什麽脾氣，但如今這個場合，沒有什麽比處理完妻子的喪禮更重要的了。
董薇薇明白爸爸的用意，不太情願的點了點頭，但還是很不舒服的撇了眼那片頤指氣使的臉。
姨媽彷佛看到了董薇薇那怨怼的眼神，短暫的目光接觸之後，便迅速的将視線移開。而是轉身叫了爸爸出去，說是有事情想要商量。
董薇薇走到姬封的身邊，眼看着姨媽和表哥拉着爸爸消失在了樓梯間，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姬封，你看着這裏，我出去一下。”
姬封看着董薇薇那比剛才還要難看的臉色，有些擔心起來，“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
“我有點擔心爸爸，你先幫我看着這裏，我去去馬上就回來。”還沒等姬封反應，董薇薇便一個健步，向着爸爸消失的方向沖去。
雖然不知道他們會找爸爸說些什麽，但直覺告訴董薇薇，一定不是什麽好事兒。
她已經沒了一個媽媽，就絕對不允許有人再欺負爸爸。如果有人這樣做，她便要拉着那個人一起堕入深淵。反正她早就在了，又有什麽可怕的。
董薇薇小心翼翼的躲在樓梯的後面，遠遠的看着三葉草地旁邊的動靜。
董薇薇還記得中學的時候，曾經在那片草地裏找到過代表着幸福和希望的四葉草，董薇薇高興壞了，将它夾在自己的日記本裏，許下了希望媽媽可以越來越健康的願望。
可是現實告訴她，四葉草的傳說是騙人的。
董薇薇也曾經在雅俊的身邊對着流星許下了希望可以永遠在一起的願望，可是現實告訴她，流星的傳說也是騙人。
大概這就是人為什麽會變的現實的原因，當命運将你的夢一個一個擊碎的時候，我們先衰老的永遠不是容顏，而是那顆已經失去了期待的心吧。
但是在失去那顆心之前，董薇薇還懂得什麽是憤怒。
姨媽聲嘶力竭的在遠處吼着，“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放棄急救。”她擡起手，因為爸爸太高打了，卻一巴掌打在了爸爸的脖子上。
爸爸沒有還手，也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默默的站在那裏讓眼前的那個扭曲的女人繼續發瘋。
那一巴掌不僅打到了爸爸，也打碎了董薇薇對于這份親情的最後一絲留戀。身上流着共同的血又怎樣，跟遠處的那個瘋女人流着相同的血液，只會讓董薇薇覺得自己惡心。一陣反胃的酸楚從身體的最深處湧上了喉嚨，董薇薇用手扶着牆邊開始覺得有些微微的暈眩，“爸……”
一個堅實的手臂從身後扶住了董薇薇的肩膀，“怎麽了？”
董薇薇轉頭看去，姬封正站在她身後，臉上寫滿了擔心。
“沒事，胃有點不舒服，惡心的很。”董薇薇捂着胸口，她确實難受的厲害。
姬封看着董薇薇，突然伸手将她橫抱了起來。
“你幹嘛！”董薇薇在姬封懷裏不斷的掙紮，但她的反抗對于姬封來說一點作用也沒有。
“如果不想你爸爸更難過，就乖乖呆着別動。” 姬封的話很輕，但卻有強大的力量讓董薇薇在他的懷裏安靜下來。
“剛才你都看見了？”董薇薇躺在姬封的懷裏，默默的問道。
“嗯……”姬封看着遠處一直低着頭的爸爸，“我有點擔心你，就跟了下來……叔叔真的很偉大。”
“我不懂，爸爸明明可以不用忍受這些，驕傲如他，又為什麽要？”
“你總有一天會懂的……”姬封說完，将懷裏的董薇薇抱的更緊了。
一進到家裏，就看見媽媽家的那群人在擺弄着家裏的東西，臉上根本看不見一絲悲傷的神情。
董薇薇沖着爸爸擺放花瓶的地方大喊了一聲，“小心點，很貴的。”故意放大聲讓所有的賓客都聽見。那些人似乎發現了大家都在用奇異的眼光盯着他們看，不好意思的笑着，又蹑手蹑腳的将手裏的東西都放了回去。
董薇薇在人群中看到了王阿姨的身影，許久不見的她，眼神裏也全是憔悴，“阿姨！”董薇薇有些開心的走到王淇身邊。
“薇薇呀……”王淇給了董薇薇一個大大的擁抱，沒想到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比那些所謂的親人更讓董薇薇覺得溫暖。
董薇薇從口袋裏拿出紙巾擦掉王淇眼邊的淚水， “阿姨，我沒有事的，別哭。”這已經不知道是董薇薇今天擦過的第幾個大人的眼淚了。
“為什麽會這樣，小敏也走了……你知道……”王淇一邊說着，一邊竟哭的更加的大聲起來。所有的人都在向這邊看，都在小聲的猜測這個女人跟媽媽的關系。
董薇薇向姬封示意想帶王淇去樓下透透氣，姬封沖着董薇薇點了點頭，那份安定足以讓董薇薇放下所有的擔心。
“什麽時候的事情？”董薇薇将紙巾遞到了王淇的面前。
“十天之前，都怪我沒有好好照顧她……以前事務所的工作太忙，沒有時間陪小敏，照顧不到她的情緒，要不她也不會得抑郁症最後搞成這樣。”王淇的臉上寫滿了自責。
董薇薇剛想說些什麽來安慰王淇的話，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王淇……”
王淇漸漸的站起身，看着遠處爸爸的身影，表情由疑惑漸漸的變得有些驚訝，“董平……”
而董薇薇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眼前這可笑的命運，其實我們一直都這樣無能為力，無論是對命運，還是對我們自己。
董薇薇一直不明白的一點是為什麽對一個人的贊美總要留到一個人的葬禮上，看着眼前只能用化妝品來維持臉上血色的媽媽，董薇薇開始不停的拷問着自己一些以前從來都沒有認真想過的問題。
媽媽單位的領導在媽媽的身邊宣讀着媽媽的功績，來為媽媽送別的人站滿了整個殡儀館的大廳。一個十分漂亮的女孩在旁邊彈奏着鋼琴，時而婉轉，時而悲鳴，根據現場氣氛的不同而演奏出不同的旋律。
媽媽的一生在幻燈機上只用了十分鐘的時間便展示完畢了，十幾分鐘，人生留下的原來就跟一頓早餐的時間一樣短。
大概是因為穿的孝服太厚了的原因，豆大的汗珠從董薇薇的臉頰不停的往下落，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特殊的水份消耗方式，在整個葬禮的過程中，董薇薇竟一滴眼淚也沒有。那時的她心裏只有一個最簡單的想法，眼前的媽媽終于不用再去忍受那些折磨，終于可以安靜的睡了。
當主持儀式的司儀宣佈儀式結束之後，整個禮堂開始響起了陸陸續續或大或小的哭聲。
爸爸拉了拉董薇薇的衣袖，示意董薇薇跟着他一起去後面幫媽媽火化。因為是特殊的地方，所以只許最親的人才可以靠近。董薇薇跟在爸爸的身後慢慢的走出了靈堂，發現爸爸的眼睛也只是淡淡的濕潤，并沒有眼淚的痕跡。
“爸，你也沒哭呢？”董薇薇看着爸爸問道。
爸爸看着眼角同樣沒有淚痕的董薇薇，擡起手将女兒摟緊了自己懷裏，“你媽媽一直想睡一個好覺，現在她的願望終于實現了……”
董薇薇看了看爸爸的側臉，又看了看裏面媽媽的家人哭的癱倒在地的醜态。她突然想起了蘇東坡那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是山的禪意，再看着裏面那哭到聲嘶力竭需要多個人的攙扶才能站起來的愛，忽然覺得有的時候冷漠和通透其實只有一線之隔。
但愛更在乎的是心，并不是哭泣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