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子曰……”
夏日悶熱,庭裏嘶嘶蟬鳴聲不絕于耳。
文萃殿裏,太子太傅手執《論語》一卷,踱步行走堂中。室外豔陽當頭,凝滞空氣熏得平懷瑱昏昏欲睡,支着一本書妄圖掩飾自己睡意朦胧的模樣,不慎仍被低垂的腦袋給揭穿所有。
太子太傅停下腳步,側身點他:“太子。”
坐在旁桌的何瑾弈緊張地凝起小眉毛,悄悄地戳一下他。平懷瑱睜眼,一頭霧水地把視線挪到師傅身上去。
“太子,子曰,如之何?”
平懷瑱一顆腦袋還未清醒,誰知子又曰了什麽,只好偏頭看向何瑾弈,努力地想要瞧清楚他指在書本上的字。
“臨之以莊……”何瑾弈小聲提醒,這一開口,倒讓太子太傅徹底注意到他這邊兒來。
“何瑾弈,你來答。”
何瑾弈硬着頭皮站起來,嗓音秀氣:“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
“嗯。”太子太傅滿意颔首,準他坐下,轉而又問太子,“太子可知,此為何意?”
還真是抓着他不肯放了。
平懷瑱老成嘆氣,回想何瑾弈方才所背字句,起身解釋:“回師傅,孔聖人此話是講……為君者莊重知禮,臣民則敬之;慈善親和,以仁為德,視民如子,臣民則盡忠……舉賢者而教非賢,臣民則當相視而勸,天下皆善。”
太子太傅看他一面絞盡腦汁思索,一面正正經經作答,搖頭笑罷兩聲,就此放過。平懷瑱得意坐下,何瑾弈亦松了口氣,生怕太子堂間打瞌睡之事傳到皇上耳裏,又該受責罰。
太子太傅執卷往下說,平懷瑱醒了神,沖何瑾弈偷笑,同他好好聽講。
文萃殿之外,禦花園另一側的秋華殿內傳出幼子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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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妃娘娘為宏宣帝誕下六皇子,宏宣帝龍顏大悅,重重嘉獎後宮。
喜訊不出多時便傳至宮外,京中承遠王府裏,王妃久捧茶盞逸神,好半晌道一“好”字,屏退前來傳話的奴才。貼身婢女上前阖了房門,回到王妃身旁,見她心不在焉地擱下茶盞,被溢出的茶水燙了手。
婢女急忙托住她的手掌,以手帕拭去水漬,仔細瞧瞧可有哪裏燙傷。
“無礙,”承遠王妃搖頭,“棠梨,明日清晨我去宮中探望宜妃娘娘,你去備兩盒靈芝,與我一道進宮。”
“是,王妃。”
棠梨福身退去,心下犯難,不知王爺聽聞王妃将要進宮之事,又當擺出怎樣陰霾的臉色來。
翌日一早,承遠王妃僅攜了棠梨一人随行進宮,未至辰時便趕至鳳儀殿前。皇後已用罷早膳,因她來了,特令廚房又熬煮了燕窩糖水。
承遠王妃自座上起身行禮:“勞皇後娘娘如此費心,臣妾實感不安。”
“無妨,你常來宮裏與本宮說話,本宮見着你也着實高興,倒無甚費心的,”皇後微微露笑,罷了忽而話鋒一轉道,“不過王妃來得越發早了,太子晨昏定省都不比你及時。”
承遠王妃心口微跳,聽那幽幽語氣似有幾分別樣意味,只得默不作聲。然這半分異樣轉瞬即過,皇後已再笑開來:“本宮說笑而已,王妃可莫當真,快些坐下罷。”
“多謝娘娘。”
承遠王妃如言落座,為免尴尬,對身後棠梨使了眼色,令她将靈芝中極品那盒獻與皇後。棠梨心領神會,雙手托呈靈芝躬身上前,至主座前跪下,讨巧道:“皇後娘娘,王妃前日得了兩朵極品靈芝,特來獻給娘娘。”
“王妃客氣。”皇後颔首,身後婢女上前接過禮盒。
承遠王妃見她喜歡,順勢接上話來:“這靈芝自海瓊島而來,極為難得,留在臣妾這兒實在浪費,娘娘鳳體尊貴,理當享用。”
“王妃如此有心,倒令本宮難為情了。”
承遠王妃抿唇淺笑,正欲再與之客套兩句,忽聞廊外輕快足音,有小孩兒正跑過來。她頓時心中一動,眸光喜悅地望向堂外。
小小的平懷瑱承着她的目光跑進屋裏,離得近了才規規矩矩地收斂腳步,像模像樣地行禮問安:“兒臣來給母後請安。”
承遠王妃暗自心酸。
“快到母後身旁,”皇後怡然自得,哄平懷瑱靠近,拂順他跑亂的鬓發,打趣道,“今日瑱兒倒還準時,不同往日那樣拖拖踏踏的。”
“嘿嘿。”平懷瑱撒嬌似的同她說話,“母後,瑱兒時常準時的。”話落才發覺一女子靜坐一旁,一直将那目光柔柔覆于他面上,轉眸望去竟是承遠王妃,頓令他驚喜地眨了眨眼,“咦,王妃來了!”
“太子。”承遠王妃起身福禮。
平懷瑱雖不常常見着她,但每每遇上,都覺這位王妃對他親切得不得了,因而內心喜歡,也顧不上什麽禮節分寸,一溜腳跟便湊到跟前去熱絡。
“王妃許久不來了,這回進宮裏,給我帶糖子兒了麽?”
承遠王妃眉目間盈着少見的雀躍,取出早便備好的桃花糖給他,一邊替他打開紙包,一邊笑道:“民間的糖子兒算什麽好的,太子在宮裏要什麽沒有,竟不嫌棄這個。”
“這個好吃呀!”平懷瑱捉兩顆塞進嘴裏,餘下的也不客氣,重新包好往自個兒衣襟裏揣,“我要留着,分給瑾弈吃,王妃便全都贈給我了罷。”
“都給你。”承遠王妃連連點頭,憐惜看他許久,一時不忍竟問道,“太子近來功課可好?”
身後棠梨微驚,瞟見皇後越漸不喜的神色,忙低聲提醒:“王妃……”
承遠王妃如夢初醒,窘迫之色浮上臉龐,然出口問話卻已收不回了。平懷瑱倒沒想得那樣多,只知皇後疼他,王妃也疼他,大着膽子便将昨日堂上之事給抖得幹淨:“功課挺好,就是老愛瞌睡,昨兒下午被師傅逮個正着,被點了問題……可我聰明啊,還是答上來了,哈哈!”
承遠王妃忍俊不禁,纖指掩口笑出聲來,別話卻不好再講,安靜地等着皇後開口。皇後面色稍霁,佯作批評:“瑱兒不可驕傲自大,還需勤于學習,莫教你父皇失望。”
平懷瑱轉向皇後,笑臉賣乖:“瑱兒知道,母後可不要告訴父皇。”
皇後無奈搖頭,随後兩相沉默,竟與承遠王妃雙雙說不出話來。
平懷瑱不曾察覺氣氛詭異,還是小孩兒心性,獨自歡快地鬧了一會兒,直算着時辰想起何瑾弈快進宮來了,這才行禮告退,高高興興地離開。
承遠王妃亦不再逗留,得了皇後首肯,乘肩輿往秋華殿宜妃處去。
轎上垂簾阻隔少許清風,盛夏時節即便是清晨也倍顯悶熱,承遠王妃只覺憋得透不過氣來,胸口脹脹地泛疼。
“棠梨。”
“奴婢在。”
她落寞苦笑,把聲音壓得極輕:“我也想……聽他叫一叫‘娘親’……”
棠梨垂首不應,唯恐王妃情難自禁,說出更多荒唐話來,想了想,柔聲哼唱起舒緩民謠,予之安撫。
歌聲淺似溪流,繞不過宮牆,僅環在肩輿一側。
承遠王妃閉上雙眼,把霧氣斂回眸底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