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靜下來的鳳儀殿中,婢女燎燃幾點清神香,回到座旁替皇後揉按隐隐漲疼的額角。皇後凝着一雙柳葉眉,微擡手指遣退室內閑人,同貼身婢女怨道:“雁彤……你說她來上一回,本宮這頭便痛上一日,如何是好?”

被喚雁彤的婢女指心挪一挪,往皇後扶着的地方揉按,話裏小心寬慰着:“奴婢以為,娘娘當放寬心。”話落見皇後并無不悅之色,才又大着膽子接道,“太子永遠都只能是娘娘的孩子,那些個事,即便是皇上也絕不允誰擺到明面上來。況且正因如此,王妃才是自己人,為了太子絕不會有二心。”

“是啊……”皇後懂她話間道理,受了幾分安撫,眉頭卻還鎖着,緩緩嘆出口氣,“本宮也不是不明白,她從本宮這兒搶不走瑱兒。這宮裏危機四伏,如今更連六皇子也出生了,瑱兒能多個人疼愛保護自是好事……可本宮心裏總是過不去,每每見着她那眼神,好像時刻都在提醒着本宮,瑱兒身子裏淌的是她的血,本宮難受得緊……”

“娘娘切莫這樣說,娘娘只管記着,太子的生母早便沒了,世上沒那個人。”

皇後沉吟不已,良久點了點頭。

“好,那本宮就當她沒了。”

雁彤不再接話,靜靜地為她纾解頭痛。

話裏承遠王妃不知此處皇後心思,方随肩輿趕至秋華殿門,臨入殿前才知宏宣帝竟也在此,一時進退兩難,躊躇半晌邁進房中,故作平靜地上前行禮。

“臣妾拜見皇上,貿然前來,不慎沖撞聖顏,請皇上恕罪。”

“王妃不必多禮,”宏宣帝免了她的禮,自宜妃床畔站起身來,坐至窗邊榻椅上去,“來人,給王妃賜座。”

房裏小太監忙搬來紫檀燈挂椅,放置于宜妃床腳處。承遠王妃福禮謝過聖恩,再問一聲宜妃的安,從容落座後含笑關切道:“昨日聽聞娘娘喜訊,今日便想來道聲恭喜,娘娘不會嫌我唐突吧?”

宜妃尚在月中,半卧在床,産後并無虛弱之色,不過一日便已面色紅潤,不難瞧出君恩之盛。此刻聽承遠王妃這般說話,又有皇上在旁,忙溫婉應道:“王妃前來探望,我感激還怕不及,又怎會嫌你呢?”

承遠王妃表情淺淡,言語親近,神态卻始終不冷不熱,側身從棠梨手中接來雕花木盒。

“娘娘如今正是補身子的時候,想來殿裏也不缺什麽,我不知拿什麽才好,只好尋了這朵上品靈芝來。”

“王妃好生客氣,”宜妃示意婢女上前去接,收了人家的禮,自當回敬一二,“萱月,今晨廚房不是做了金玉棗泥羹麽,快盛來一碗給王妃品嘗。”

“是,娘娘。”

Advertisement

承遠王妃先前才在皇後那兒吃了半碗燕窩糖水,此刻卻不好推拒,只好向宜妃道謝。等待時候,宜妃又與她閑談,方為人母,總愛說起幼子,道六皇子尚在乳娘那兒,不巧還未送來房裏,沒能給王妃看看。

承遠王妃彎唇搖頭,也不知說與誰聽:“機會良多,下回來總能見着。娘娘福厚,六皇子定十分聰明伶俐……我也曾做過母親,知道娘娘心頭能有多甜。”

宏宣帝在旁沉了眼神,宜妃未察覺微妙之處,聽了這話只想起承遠王妃幼子早夭,出生不到一日便沒了,不禁心軟道:“王妃這樣年輕,往後定多子多福。”

“承娘娘吉言了。”

屋外萱月歸來,将一碗香甜棗泥羹呈給她。

承遠王妃了無胃口,方才的糖水有些膩人,實在吃不下去,然而礙于情面,仍拿小勺舀一口喂到嘴邊。怎知這一入口,胃裏頓時翻江倒海,禁不住擱下羹碗,以帕掩口幹嘔兩下,頓時羞愧無比,起身致歉。

宜妃看她如此表現并無不快,想了想笑道:“王妃這模樣,莫不是……”

承遠王妃愣住,手掌順着她的眼神輕撫腹部,驚得說不出話來,恍然想起這些日子總是食欲不振,信期也遲遲不至。她眼神閃了閃,目光匆匆自宏宣帝面上滑過。

恰逢此時忽有奴才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在數步之外向宏宣帝跪報:“皇上!太子爺方才落水裏了!”

承遠王妃倏然瞪眼。

小太監卻忙又改口,仿佛方才只是急壞了嘴,一不小心給說岔話:“皇上,奴才說錯話了,是何家小爺落進了池子裏,太子跳下去救,這才弄得一身濕。禦花園裏的侍衛已将太子與何小爺都給救上來了!”

承遠王妃閉了閉眼,緩慢坐回椅上。

宏宣帝被他幾句話道得情緒起伏,知曉太子無礙後沉聲道:“掌嘴。”

小太監自知說錯了話,忙給自己幾耳刮子。

“行了,朕去看看太子。”宏宣帝站起身來,臨行前行近床畔,拍了拍宜妃手背,話裏意有所指,“你如今身子不同往日,好好休養,朕今夜會來看你。”

“多謝皇上體恤,”宜妃滿目柔情,撐身送他,“臣妾恭送皇上。”

宏宣帝阻着肩膀讓她躺好。

“都不必送了。”

承遠王妃聞言未曾開口,只福了福身,眼睜睜看他離開,心慌意亂地獨留秋華殿中。宜妃重又與她說話,她卻仿佛聽聞不清,勉強應着,這一刻如坐針氈,着實無力顧慮其他,心中滿滿皆是平懷瑱的安危……

而渾身濕漉漉的平懷瑱正緊緊抱着同樣濕漉漉的何瑾弈,看他怕得渾身戰栗,悔恨不已。

“瑾弈瑾弈,都怪我,我若當心一點就不會害你滑下去了,你還同我玩麽?你可別不理我啊……”

何瑾弈整個牙關都在打顫,抖得說不出話來,向他搖頭。

平懷瑱愁死了:“啊?你不同我玩了?”

何瑾弈一急,又點頭又搖頭,分不清到底何意。他想勸太子不要心急,他又沒給淹死,怎麽會不理他呢?只要活着,就有命理他。

可惜平懷瑱眼下毫無耐性,幹脆把他摟得更緊,小手拍拍背哄道:“沒事沒事,你不同我玩,我同你玩便是了。”

大熱的天,何瑾弈卻因受驚而感到池水寒冷,嘴唇都有些失掉血色,原本可憐巴巴的小模樣,一聽這話竟“噗”地一下笑了起來。

“太子哥哥……”

“嗯!”平懷瑱見他總算開口,眉開眼笑地應。

“你都……你都不冷嗎?”

“不冷,暖着呢,你冷就抱緊我。”

何瑾弈抱緊他,怦怦跳的胸口逐漸平緩下來,沒那麽怕了。

兩人被送至太子寝殿,婢女燒好溫熱浴水,伺候着他們沐浴更衣。何瑾弈手邊沒有潔淨衣裳,平懷瑱便挑了一件自己穿來略小的給他,一試倒挺合身。

何瑾弈暗感別扭,母親日日不忘叮囑,教他尊卑有別,警其于宮中行事不可逾矩,而太子衣禮嚴謹,便是常服亦需绶帶鑲金,身紋瑞獸,這般衣裳他又如何穿得。偏得平懷瑱不肯作罷,非令他好生穿戴,他推辭不去,方理好衣衫便聽院裏傳唱,道是宏宣帝駕到,驚得他一張小臉霎時由紅轉白,萬分緊張。

所幸平懷瑱先他一步引走宏宣帝心思,散着一頭潮氣便去請安,擡眼無辜道:“父皇,都是瑱兒不好,一不留神就把瑾弈給撞到池子裏了。”

身後何瑾弈恭恭敬敬地向宏宣帝行跪禮。

許是方才見了承遠王妃,宏宣帝本也極為偏寵太子,見他活潑如常,心下擔憂散去,笑道:“何家如此聰慧之子,若給傷了壞了,讓朕拿什麽作賠?”話落道一句“無礙便好”,喚何瑾弈起身,話間留意到他身着衣物之上,未置評說。

何瑾弈悄悄吐了口氣,乖乖兒站着回宏宣帝的話,得聖上關懷幾句,又同平懷瑱一道被抽查了功課。

雖不過六歲,何瑾弈卻已從母親那裏學來許多道理,課文背得恰到好處,始終比太子差點兒,又比同齡孩子好點兒。宏宣帝滿意至極,不知是否因那衣裳,竟又賞他幾匹上好錦料,令人送至京城何府。

何瑾弈心有餘悸,待宏宣帝起駕離殿後,誇張地拍拍心口,轉頭便趁陽光正好,将自己的衣物抱去院裏曬曬,指望着能早些曬幹。

平懷瑱跟在身後疑惑不已:“你急着曬它作甚,改日洗好了,你再來取走便是。”

“可太子的衣裳我總不好穿出宮去。”

“有何不好的?”平懷瑱理直氣壯,“送你了。”

“可是……”

“你就當是我賠禮,”平懷瑱沖他眨眼笑,“父皇不也賞你料子了?只準父皇贈你,不允我贈你的?”

何瑾弈不答,躊躇着摸摸衣擺,平懷瑱贈他之物,确乎令他不舍。

“瑾弈,我最喜歡你,你喜歡的東西我都給你,不喜歡的也給你。”

何瑾弈被逗笑,臉頰粉嘟嘟的,咧嘴笑起來:“不喜歡的我不要。”

“那你喜不喜歡?”

“嗯,喜歡。”

“喜歡就留着!”平懷瑱心滿意足地送出了衣裳,覺得何瑾弈桃花糖似的甜,想黏着不放,也喜歡何瑾弈黏在自己身旁。

平懷瑱習慣了同他一道嬉戲玩耍,讀書寫字,練功習箭,不論做什麽,只要一起便深感愉悅。

年幼尚不知老,不過平懷瑱會天馬行空地去想,想數十年後還與何瑾弈親近如故,哪怕牙掉光了,也還能一起嘗嘗桃花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