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從數年前宜妃誕下六皇子的那一刻起,皇後便無一日不在為太子未雨綢缪。宮中看似一派祥和,實則誰都不曾對誰放下過戒心。

前堂戶部員外郎趙珂陽乃皇後娘家兄弟,自平懷瑱進宮之日便被加封為太子太保,職在護太子周全。趙珂陽本是文人,會些拳腳功夫但算不得十分精湛,然而為人心思缜密,萬事周詳,深得宏宣帝信任。

趙珂陽深知皇後處境,知曉平懷瑱的出現于其而言可說是百利無一害,因而雖非血親,卻也不遺餘力為太子謀劃将來。除卻往來人前的旭安殿侍衛,趙珂陽私下裏更以十餘年之力,為太子籌備了一支武藝上乘的影衛隊伍。

影衛不過寥寥七人而已,武力高強者本就難尋,願以死護主之忠心則更不易求。趙珂陽難得更多人選,私自傭兵又是死罪一等,只好令隊中護衛匿身宮外,只安插兩名于旭安殿中,僞作宮裏太監。

平懷瑱在年滿十三時方且知情,很是驚訝了幾日,随即倒也坦然,心知母後與舅舅所為皆是為他着想,明白在這皇宮裏何事能說,何事不能說,于是只管灑脫如舊,只字不提。而與他日日相伴的何瑾弈則确乎全然無知,在與父親一番長談之後,變得心事重重起來,不似從前開朗。

平懷瑱看在眼裏,總想着如何問他才好。

宮女綠荷上吊自盡之事逐漸風平浪靜,秋華殿一位太監出來認罪,說是綠荷出爾反爾,不肯與他對食,這才将他激怒,一時沖動之下不小心勒死了她。皇後滿目可憐,看他只當看個替死鬼,旁的話問也問不出了,只能賜死了之。

宜妃銳氣被挫了大半,當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未料得宏宣帝竟不予絲毫幹預,分明皇後涉身其中,卻仍将事情全權交她責辦。玉镯一說漏洞百出,宜妃知曉宏宣帝并非當真信了皇後,而是壓根兒不願不信。

在宜妃眼裏,太子一派的恩寵怕是已盛如日中天了。

禦花園中,何瑾弈垂袖立于池旁,盯着游魚走神。

一顆細碎石子從身後擲入水裏,魚兒四下驚散,平靜無波的鏡面被打碎出裂紋。何瑾弈回神,偏頭看見走近身旁的平懷瑱。

池面緩緩地平複下來,兩人倒影映入眸中,平懷瑱笑對着水裏的何瑾弈說話:“相識這麽久,我倒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瑾弈。”

何瑾弈眼神閃了閃,也從水裏看他,勉強一笑。

平懷瑱不再出言逗弄,轉身向他關切問道:“這幾日怎麽了?”

何瑾弈搖了搖頭,尚未想好如何作答,沉默少頃反是問道:“太子以為何謂‘人心’?”

“人心啊……”平懷瑱沒猜着他會問出如此話來,禁不住細咬這兩字,思忖了片刻,“大抵是世間善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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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子覺得在這宮裏,善與惡,哪一個更多?”

“那還是善比惡多些,”平懷瑱誤以為是綠荷之事吓着了他,便往好了去說,只管開解道,“世上豈有全善之人,又豈有全惡之人,人心複雜,素不可輕下定論。但每一人心裏都總有最善一面,放着最不可欺的人與事。”

何瑾弈聽得心中微動,側首望着他,平懷瑱笑帶他往後退了幾步,待離那池子遠了,才又半笑半真地講道:“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瑾弈為人良善,還當好好記着這點,我明白的道理可比你多。”

何瑾弈終被哄笑,眼角彎彎地溢出些光彩:“比如什麽道理?”

“比如,莫要站在水池邊上,”平懷瑱笑容未改,眼底卻突然裹上一卷濃墨,“莫往幽僻無人的角落去,莫因好奇而萬事探究,少說多聽,隐忍随和。”

好似悶鐘敲響,腦中雲霭散去之時,一陣莫可名狀的錐心之痛又刺在胸口。

何瑾弈在那一剎幾乎窒了氣,他眼裏素來潇灑不羁的平懷瑱,這些年來分明與他終日相伴之人,為何在他完全不曾瞧見時經歷頗多,以至于感慨如斯?

“瑾弈,在這宮裏,一個人的身後永遠都有人盯着,也永遠都有人護着。”

何瑾弈說不出話來,情緒萬千,至此終于明白,原來太子從不是身在桃源的那一個,他才是。只有他以為太子數年以來無憂無慮,無人可欺,而平懷瑱卻不知擋過多少暗箭,早在與他言笑晏晏時,将自身壁壘越砌越高。

他沒能護着平懷瑱,是平懷瑱一直将他藏于此間。如今威脅愈漸來勢洶洶時,平懷瑱才終肯帶他行出,以如眼前這般溫和的方式開他心智,助他長成與從前不同之人。

何瑾弈捏緊手指,用力攥着他袖角,低聲問道:“那護在太子身後之人,可能有我一個?”

“如此我便放心得很了,”平懷瑱笑着将他手指握住,“瑾弈只管好好在我身後,把我護着,也由我護着。”

何瑾弈颔首:“臣之一生,當永随左右。”

平懷瑱聞言心動,何瑾弈指尖溫暖,讓他忍不住想要更進一寸,亦或直接擁他滿懷,同夢裏一樣與他親近。

然而平懷瑱終是松開了手。

來日方長,何瑾弈既已許諾長随身側,那又何必急于一時。

秋風清爽,他對着何瑾弈低低一笑,何瑾弈不知他心中所思,也回他溫和笑容,還想再說什麽,忽又聽他嘆道:“似瑾弈這般笑若春風的模樣,再不過一年半載,怕是求親媒人便要踏破門檻了。”

何瑾弈未聽出他話裏的刻意為之,稍有些赧顏,卻也大方應道:“前不久确有媒人上門,從前不曾有過,真是吓了一跳。”

平懷瑱心裏“咯噔”一下,原是随口一試,不想竟有人比他還急。

“瑾弈喜歡?親事可是應了?”

“沒有,”何瑾弈迷惑搖頭,“不曾見過,如何喜歡?”

“那見過了,就喜歡了?”

何瑾弈無言以對,蹙眉看過去,直把平懷瑱看得心虛,與他稍退一步:“瑾弈喜歡哪般閨秀?”

何瑾弈想了想,又是搖頭。

“父親說,娶妻當娶賢良淑德之人,前堂後院皆可助益良多。”

平懷瑱不再說話,沉着雙眸将他凝視着,只在心頭寬慰自己,恐怕于何瑾弈而言,何謂喜歡尚還難以言說,自己又何必吃那沒由來的飛醋。

“瑾弈當值得世間最愛護你之人,”平懷瑱存着一份私心,探手在他背後稍微一扶,不再逗留禦花園內,引他一道向旭安殿歸去,“倘若他日瑾弈有了心儀之人,只可由我做媒,但凡我瞧不上的,便都配不得你。”

何瑾弈低笑不已,聽着這話便覺自己不知要獨身至何年去。太子眼高于頂,聽說前些時日選進宮裏的女子丹青,愣是一個也沒看上。想必皇後娘娘親自作選,定然各個美若天仙,如此一來,凡世間可還有誰能入得太子之眼?

他不知說什麽才好,只得帶笑點頭,可越是沉默平懷瑱便越是追問不休,一會兒問他喜歡何樣的,一會兒又問何家是否急着為他說親,怕是放進何府也尋不着有誰比平懷瑱更急。

何瑾弈慢慢地紅透耳根,到最後更是徹底不肯與他說了。

過了些日子,平懷瑱才算打聽清楚,知曉上何府提親的竟是京中富賈李蒙家。當朝世道雖農重于商,李家地位遠遠攀不上何府,然其財力确于京中首屈一指,勉強道聲“匹配”并無不可。

不過何炳榮仍沒應下這門親事,倒不是看不上李家經商,而是近些年來,他與榮夷公魏逢峥愈漸交好,兩家早有結親之意,只因魏家小女尚且年幼,才未将親事說定。

何瑾弈并非不知情,只是從不放在心上,覺得那家姑娘還是個娃娃,他見都不曾見過,又何必去想往後如何。然而他不在意卻有人在意,此事落進平懷瑱耳裏,才真是平地一聲驚雷。

魏家那位年十的黃毛小丫頭,平懷瑱從前見過一次,不難看出五官精致,只怕再過個三兩年,何瑾弈是真會喜歡。

平懷瑱心中難平,何瑾弈近在咫尺,卻時常給他飄忽難尋之感。

冬日暖陽覆滿窗欄,這日下午,不知打哪處飛來一只畏寒喜鵲,奇的是也不怕人,一跳一跳地鑽進旭安殿的窗裏來。

何瑾弈放下手中書卷,驚喜側頭,探手待它跳上掌心。灰喜鵲向他讨食,輕啄兩下,微微有些刺痛,他也不嫌棄,捏一些糕屑喂它。

平懷瑱看着笑出聲來,與他侃道:“這鳥豈不是知曉你生辰将至,迎着寒風也要趕來報喜?”

何瑾弈聞言詫異,心頭默默一算,不覺更是意外,竟就在明日。生辰之事他從來記不大清楚,年年都是平懷瑱更放在心上。

“瑾弈今日宿在旭安殿裏如何?”平懷瑱留他,“今晚你我二人可秉燭夜談,明**不必入宮,便留在府上慶生。”

從前生辰前夕總愛如此,何瑾弈無所拘泥,彎着雙眼點頭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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