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灰喜鵲不肯走了,旭安殿裏好吃好喝,整個殿內被白炭熏得暖似濃春,正好供它過個冬。伺候太子的小太監蔣常攆過一回,被平懷瑱阻下,之後便再無人趕它,祖宗似的供着,任它在那案上跳來跳去地啄糕點吃。
何瑾弈瞧得喜歡,指腹撫着它柔亮羽毛,聽平懷瑱與蔣常交代:“添一床錦被,送一壺蜜酒來。”
“蜜酒?”何瑾弈不曾聽過,好奇問了半句。
蔣常最懂太子爺心思,素來把何瑾弈看作最不可怠慢之人,忙不疊熱情應道:“回何小爺的話,這蜜酒是南方常釀的酒,釀酒時佐以蜂糖,絲絲兒都透着甜,太子爺前不久從民間尋來,就等着今日才取來享用。”
“原來如此。”何瑾弈颔首,待蔣常退下,才轉頭玩笑道,“多謝太子體恤。”
平懷瑱也随他戲言:“本太子要你記在心裏,最好能念念不忘。”
“蜜酒?”
“人情。”
何瑾弈撐頭笑,另一手手指不當心壓重幾分,逼得灰喜鵲往前跳了兩步。
過不片刻蜜酒呈來,平懷瑱替他斟上一杯,甜氣誘得鳥兒靠近,被何瑾弈擡手擋開,屈指敲敲它的腦袋:“這你可喝不得。”
“瑾弈可喝得?”
“自然,”何瑾弈回他問話,拾起酒杯對他,“糖水罷了。”
平懷瑱聽得有趣,仍不忘真心提醒:“聽聞這蜜酒後勁是十成十地足,瑾弈不可貪杯。”
“就這麽小小一壺,還教我不要貪杯,小氣。”
平懷瑱失笑:“那只好任你喝了,免得你說我小氣。”話落敬他,“第一杯賀瑾弈生辰。”
何瑾弈神色收斂,每與他對酒時便正經幾分,和道:“願年年歲歲皆如今朝。”随即執杯飲盡,入口酒釀甜膩不已,直令他舌尖發麻,是果子酒都比不及的滋味。
Advertisement
平懷瑱不急問他滋味如何,緩緩又斟滿兩杯,再敬道:“第二杯為瑾弈前程。”
“願青雲萬裏,不負今時少年意氣。”
第二杯入口,似乎微微辣喉。
平懷瑱連敬三杯:“第三杯為瑾弈姻緣。”
何瑾弈杯到嘴邊,忽然愣住。
“願什麽?”平懷瑱掩住心間**,耐性追問。
何瑾弈這回思了許久,好半晌過去才低聲帶笑:“願得一心人。”說話間慢慢地将酒啜飲,其實稚嫩少年,也并非從來沒有想過這等事情。
不過在何瑾弈的模糊念想中,情愛姻緣向來不是柔情似水、風花雪月,而是心有靈犀、比肩而行,此等契合,世間難求。
平懷瑱目光愈漸柔和,不知是否酒氣上頭,隐約覺得他面上紅了幾分,這才将手中酒也飲下,問道:“滋味如何?”
何瑾弈拇指摩挲酒杯,回一個字:“甜。”
“喜歡?”
“嗯,”他點點頭,卻忽将酒壺挪遠幾寸,對平懷瑱擺首,“這樣甜的酒,卻不宜飲多。”
“你倒比我自律。”
何瑾弈颔首,他确是一貫如此,總把長輩教誨牢記在心。
“父親總說,食如人,少刺激,多清淡,君子當如是。”
平懷瑱不禁喟嘆:“瑾弈謹遵父母教誨,将來成家之事,是否也但憑安排?”
“理當遵從父母之命。”何瑾弈不覺有何不妥。
平懷瑱偏要搖頭:“父母如何知曉誰是‘一心人’?”
此話将何瑾弈問住,他想了想不作回答,只反問道:“婚姻大事,即便是太子,又豈可自作主張?”
平懷瑱萬般篤定:“若非那一人,便不成婚。”
何瑾弈霎時對不上話來,望着平懷瑱雙眼,燈燭朦胧之下仍可見層層暗湧。少頃他順下眉目,算是認了服:“是你有理,那若非‘一心人’,我亦不成婚,短短幾十載,豈可湊活将就。”
看似戲言,卻多少帶着幾分鄭重其事,平懷瑱欣然無比,分明不會反省任何,偏還故意說道:“何大人定會怪我。”
語罷一道笑了起來。
原被挪走的酒壺後又被拿了回來,再是自律,逢着生辰之日也當放肆一回。兩人幾番往來,小小一壺蜜酒便見了底。
何瑾弈臨睡之前漱了口,仍覺唇齒留香,腦袋隐隐昏沉,但始終被膩地難以入眠,只好眯着眼睛同平懷瑱說話。
近來刑部正暗換天地,自劉尹歸京任職以來,忙于剔除異己,稍有心思相左者便清出刑部,運好的官降半級調任他部,倒黴的更被害得連京城都回不來。
宏宣帝睜一眼閉一眼,倒不為偏寵,而是身居帝位,早已見慣了底下争權奪利的常态,若不逾矩,便一律視為弱肉強食,随他們去了。何瑾弈對此極不認同,然九五之尊,輪也輪不到他說半句不好,只在與平懷瑱促膝長談時悄然洩出一絲憂慮。
平懷瑱心知劉尹所為皆為六皇子,當下僅是鑿基石而已,後患才更是無窮無盡。從前風波皆算不得什麽,往後爾虞我詐,且須如履薄冰。他這一重擔憂既覺得該說與何瑾弈聽,又覺得不該說與他聽,既希望何瑾弈如稚子純粹,又願他迎刃而上,成長為羽翼豐滿、無人匹敵的強者。
簾帳外一盞燭火搖曳,平懷瑱盯着那點兒火光猶豫難決,許久才委婉道:“于父皇而言,劉尹僅是貪權,倒未失原則;然于我而言,那是冰凍三尺的野心。”
話落許久不見回應。
平懷瑱撐肘起來,側身看去,見何瑾弈總算睡着,迷迷糊糊間還動着嘴唇,只是絲毫沒有發出聲來。
如此一眼霎時拂散他心頭愁雲,平懷瑱湊近幾寸,小聲問道:“你這是睡了,還是在回我的話?”
何瑾弈未曾睜眼,雙唇仍是那般輕微嚅着。
“瑾弈。”
平懷瑱喚他,随即起身下鋪,碾滅外頭的最後一點星火。
滿室驟暗,何瑾弈恍惚察覺身旁之人走了又回,親密地攬着他在耳邊說話,說了什麽實在分不清楚,但覺令他心生歡愉。
“這世上沒誰比我更該做你‘一心人’,我知你抱負、谙你喜樂,唯有我可以陪你覽遍天下寸土,朝上朝下,堂裏堂外,皆與你白首不離。”
何瑾弈似有若無地聽進耳裏,自有一晌美夢在懷,不自知地彎起了唇角……
天明之後,何瑾弈乘車架出宮。
平懷瑱緩些梳洗,去往鳳儀殿向皇後請安,罷了換作一身常服出宮去。
京郊之北有閑山,山中有高士,傳是退隐竹林的兩位智賢儒人,世稱雲鶴二老。
京中趙府,太子太保趙珂陽以細墨圈出閑山之腰,對圖紙向太子谏言:“皇上敬重文人,雲鶴二老卻素來厭世,久請不至。太子若能謙卑禮敬,求得二老出山輔佐,則可保儲位牢固,且更添兩大智囊。”
平懷瑱聞之有理,然始終凝眉不解,問:“可連父皇都請不出雲鶴二老,我又如何能夠?”
院裏四下無人,趙珂陽早在平懷瑱來時遣盡仆從,話到此處仍将聲音壓得更低,謹慎防範道:“太子此言差矣。雲鶴二老為人清高,而皇上身為當今天子,再是禮賢下士,也不便将姿态擺得過低,因而兩相不讓。太子則不相同,你如今年少,身為後輩理當謙恭叩請……臣只怕太子放不**姿。”
“舅舅多慮了,”平懷瑱聽得通透,當即答應,“我便學一學古人,三入閑山,叩請高士。三回不行再三回,求至二老心悅為止。”
趙珂陽欣慰無比,尚未道盡之話,倒也不必多說了。
其實不僅是求賢問策,鞏固儲君地位,他心下所憂是六皇子一方會先下手為強。
平懷颢如今年過九歲,雖稚嫩,心性卻明顯大有長進,近兩月來不再同以往那般頑劣不堪,反是勤加學業,孝敬有禮,自然更得皇上歡心,如此表現,不知究竟是受了何人點化。
君心難測,劉尹歸京前政績卓絕,如今近在朝廷為六皇子與宜妃庇蔭,難保哪日風雲大改,太子便不再是如今的太子了……
趙珂陽一聲長嘆,若有所思地敲點着紙上墨痕。
平懷瑱在趙府之中一敘許久,整一日快至申時才乘車出來。京中學堂放課,道上稚子衆多,平懷瑱聽着耳裏歡鬧聲,挑簾叮囑駕車宮人:“仔細些。”
話方落地,便瞧見路邊一位熟悉孩子,那孩子也瞧見了他,偏頭把他瞅着。
“停車。”
短短一聲馬嘶,宮人嘞住缰繩,扶太子下馬。
平懷瑱走向小孩兒身前,蹲**來笑道:“你怎麽在這兒?”
“方下了課。”小孩兒眯着眼睛回他。
平懷瑱不再多問,抱他上車,令馬車調頭向承遠王府去。
這孩子正是承遠王世子平溪崖,承遠王膝下長子夭折,王妃終又于八年前誕下一子,便是眼前世子。平懷瑱自幼常得王妃關懷體貼,加之憐她少子,因而十分喜愛這位堂弟,只可惜平溪崖鮮少進宮,平素都難見着。
平溪崖端端坐在馬車裏,見簾子垂下才甜甜地喊一聲“太子哥哥”。
平懷瑱但覺有趣極了,捏捏臉頰子問他:“方才見着怎的不叫我?”
“方才道上皆是閑人,我若叫了,豈不都要停下來拜你?”平溪崖“嘿嘿”笑着,摸出桃花糖來請他吃。
平懷瑱盯着他手中糖果微微走神,想起幼時王妃也愛拿這東西哄他,如今他不愛吃了,便拈起一顆喂到平溪崖嘴邊。
“你倒聰明。”
“是呢!先生也誇我聰明。”
平懷瑱看他一邊吃糖,一邊摟着書包得意拍拍,好奇道:“你也真是奇怪,不在府裏請教書先生,也不帶着書童,自己這麽跑來跑去,王妃都不怕你丢了麽?”
“母妃令人看着我呢。”
“哦?你又如何知道?”
“上回放課我去河邊戲水,不就立即被人給拎了回去?還被母妃打了手掌心。”
平懷瑱禁不住大笑出聲。
“其實母妃很是疼我,”平溪崖當他笑話自己挨訓,忙又向他解釋,“母妃怕我獨自無趣,才送我去學堂,能多些玩伴。”
“嗯,所以你去河邊,她自然擔心你的安危。”
“往後不去了,”平溪崖乖乖點頭,“是學堂裏有個姓洛的壞小孩同我打賭我才去的,害我挨罰……”
平懷瑱不再仔細聽他數落同窗,忽而止不住得欣羨。
他知承遠王妃送平溪崖入民間學堂的心思,更知她不願令平溪崖進宮伴讀的權衡。若是可以,他如何不願生在宮外,也可如這堂弟一般無憂無慮、自由自在,一生其樂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