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平溪崖在府門外跳下馬車,對平懷瑱揮揮手,撩着小衣擺自己往裏跑。平懷瑱不多加逗留,重令宮人駕車折返皇城。
回到承遠王府的平溪崖沒去向一貫不疼他的父王請安,徑直溜到母妃寝院去,剛進室內便把書包丢到了地上。身後棠梨俯身拾起,聽裏頭傳來撒嬌聲音:“母妃,孩兒方才遇着太子哥哥了,是太子哥哥送我回府的!”
棠梨手中動作一頓,遣退門邊兩位婢女,靜靜地掩上房門。
承遠王妃許久不曾進宮,聽他話裏提到太子,頓生欣喜,彎腰将他抱坐到腿上,問道:“太子出宮做什麽?他瞧着可好?”
平溪崖搖搖頭先答前半句:“那不曉得呢,我見他時,他正要乘車回宮去,不巧遇見我,才先将我送了回來。”
承遠王妃沒等着後話,重又問道:“他好不好?”
“挺好的,”平溪崖天真點頭,“太子哥哥也問母妃好不好。”
承遠王妃霎時甜進心坎裏,輕聲連連說“好”,仿佛平懷瑱真能聽見似的。平懷瑱尚且不知自己身世,即便只拿她當個親切婦人,能這般記着,也足以令她感到滿足。
“你記住,要對太子好,敬他、護他,”承遠王妃摸摸平溪崖在學堂裏玩花的臉蛋子,期望年幼孩子能把話聽進去,“往後一生都應如此。”
“孩兒知道了。”
平溪崖點點腦袋,埋在母妃頸窩裏悄悄地想他那些直來直去的道理,想太子哥哥是疼他的,那麽疼他的人,就都該很好。
冬風簌簌,院裏枝頭綻着臘梅,尚無白雪映襯。
旭安殿暖和室內,平懷瑱掩窗作畫,把還留在腦海裏的活潑孩子勾勒宣紙之上。
灰喜鵲在他溫暖手邊跳來跳去。
隔了一日,再進宮來的何瑾弈饒有興味地站在桌前細品,忽而問道:“怎的畫起了幼年時候?”
平懷瑱滿目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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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麽?”何瑾弈瞧他神色不對,知曉是自己想錯了,再低頭審視,想了好一陣子才從記憶裏翻出另一位不常得見的孩子來,“難道是承遠王世子?”
平懷瑱颔首,彼時後知後覺,一衆皇家子弟中,平溪崖竟真是與他最為神似的那個。罷了不作多想,只當緣分使然,心中愈加喜愛。
他上前兩步對畫笑道:“瑾弈不說,我竟未察覺是真有幾分相像的。”
“哪才幾分,”何瑾弈似乎格外愉快,摸摸畫上孩子的唇鼻,又把手探到平懷瑱面上去認真比較,“太像了,尤其嘴唇真是一模一樣。”
“是麽?”平懷瑱難掩心動,覆住唇邊手掌。
何瑾弈對上他的眼神,心下驟然生出一絲難以名狀的怪異,不提防令胸膛跳得疾了一霎,莫名茫然。可還未理清這份怪異自何而來,平懷瑱便已松了手,瞧不出有何不同尋常之處,只慢條斯理地将那畫紙卷了收藏起來。
何瑾弈低頭看手,隐約想透什麽,又隐約依舊懵懂無知,直到平懷瑱開口将他思緒打斷。
“我打算子時前後出京去,于閑山恭候整夜,求請雲鶴二老出山。”
突如其來一句話,教何瑾弈雲裏霧裏,格外驚訝。
平懷瑱笑一笑,原也只想擾他思路,到此時再回過頭去慢慢解釋,将昨日與趙珂陽所敘說與他聽。
何瑾弈仔細聽他講完,待明了始終後問道:“那太子此去,本就不抱希冀能将二老請出山來?”
“倒不是不抱希冀,”平懷瑱搖頭解釋,“不過安了心要前往數次,锲而不舍,不求一回便得功成。”
“原來如此,”何瑾弈眼底燃起鬥志,“臣與太子同去。”
平懷瑱聽他稱臣便知他認真,不忍相拒,卻心有憐惜:“山中寒冷,加之整夜不睡,定會十分疲乏,你還是留在府上歇着罷。”
“我與你自幼一心,你若不睡,我自然要陪你吹一夜寒風了。”
平懷瑱聞之欣然,不再勸阻。
何瑾弈傳信一封送往何府,告知父母今夜不歸,待及明月當空,便随車架趕赴京外,與平懷瑱一求高士。他從前在書中看過歷朝歷代聖賢往事,如今平懷瑱躬身求賢,他陪伴在旁,仿佛霎時便見平坦前路、萬裏晴雲。
他願平懷瑱君臨天下,山河萬裏,任君一展宏圖。
萬般美好皆在眸中,何瑾弈合上雙眼倚靠車壁,片刻後周身一暖。睜眼來看,是平懷瑱擔心他受涼,為他覆上厚厚毛裘。
何瑾弈眉角微順,擁着毛裘側頭看向窗外,垂簾輕晃,簾隙之外映入燈籠火光。
單單一架馬車,車前車後不過侍衛數幾。
平懷瑱深夜出宮既不高調,亦不刻意避人耳目,一派坦蕩。何瑾弈覺得如此正好,此事必瞞不過有心之人,與其遮遮掩掩,倒不如由他們看去。
夜深人靜,道旁無人。
北郊閑山之腳,平懷瑱将朱紅色綢帶系在一株冬竹竹節上。何瑾弈立于兩步開外,待他系好紅綢,與他拾階而上,沿山石上行。行了數步,見一座寒石,其上深鑿“閑山”二字,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此山原本無名,不過是京外山巒中極為普通的一座,山體不高不陡,幽僻寂靜。後傳有獵戶進山打獵,徹夜未歸,再返家時丢了半截魂,逢人便說在山中遭了鬼打牆,險些喪命。京人三三兩兩地擺談起來,話裏話外都将之稱為“鬼山”,直到被人道是不祥,才又紛紛改口“閑山”。
如此地方,即便是壯年男子亦畏于孤身造訪,而雲鶴二老偏就隐居了進去,自得清閑。
平懷瑱撫了撫石上鑿痕,與何瑾弈複又往前,低聲笑問:“瑾弈可知,閑山之名的由來?”
“幼時聽說過,那時聽罷不敢靠近半步,如今與你同來,覺得……”
“覺得什麽?”
何瑾弈笑:“覺得傳聞不過就是傳聞而已。”
“瑾弈何時變得如此膽大了?”平懷瑱聞言也笑了起來,“從前跟你講這些,你都會靠我更近,還總愛挂着一臉強忍不怕的模樣。”
何瑾弈被他說得臉紅,心想年幼而已,如今懂事自然明白世上沒有精怪的道理。從文者自有浩然正氣,習武者更該威風凜凜,人若心正則不懼邪魅,如雲鶴二老這般可有長居于此的膽量。
想着,又好奇問道:“此山幽靜,但算不得遠離世俗,于此隐居,難道不嫌世事聒噪麽?”何瑾弈問得委婉,只怕字句之間不慎失敬。
而平懷瑱不甚在意,早前恰有過此等疑思,于是應道:“瑾弈明白‘姜太公釣魚’之理,更該領會‘心靜則靜’之境。”
何瑾弈恍悟颔首。
平懷瑱聲裏含笑:“是故我以誠相邀,确有幾分把握能求得二位首肯。”
何瑾弈自是信的,聽得愈發歡快,不覺與他快了些腳程。
兩人約莫行了近一個時辰方至山腰,夜晚行路不易,一路上來,何瑾弈後背熱出薄汗,解開毛裘抱在手臂上。
又不多時,眼前現出小徑一條,石路歪歪斜斜通往深處,順路而去,能瞧得人煙痕跡漸生。平懷瑱回想趙珂陽話中所述,心知是找對了地方,滿懷篤定不肯停步,直到簡陋居室映入眼中。
他示意身後侍衛退後數尺,獨與何瑾弈上前去,駐步于籬院口外。何瑾弈知他所想,不出聲打擾,同他一道伴着寒風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畢竟冬日,若是站着不動,不出片刻便會渾身發涼。何瑾弈尚還熱着,無所自知,被平懷瑱從手中取走毛裘強行覆到肩頭,聽他低聲勸道:“當心汗涼了染上風寒,你陪我來這一趟,我可不願你病恹恹地回去。”
何瑾弈頓被熱得蹙眉,着實難受,又不願負他好意,只好悄悄将那裘袍掀開一條縫隙,透幾縷涼風進來,待到當真不再熱了,才将毛裘裹好。
遍山幽靜,不遠處侍衛倚坐打盹,未發出半絲聲響。周遭越是無聲越覺催眠,何瑾弈慢慢感到幾分困倦,方才登山時神智清醒,到此刻才是真難熬。
平懷瑱瞧在眼裏,找些話小聲與他說:“瑾弈生辰前夜與我同塌而眠時,說了幾句夢話。”
“嗯?”何瑾弈果不其然精神了點兒,轉頭看向他,問,“說什麽了?”
“說什麽倒聽不見,就是嘴上一動一動,煞是有趣,定是夢着什麽了。”
何瑾弈眸裏溢笑,不覺丢人:“我那晚确乎做了一夢。”
“夢見什麽?”
“夢見太子。”
平懷瑱眉梢微動,待他講下去。
何瑾弈回憶片刻,覺夢境似乎很有幾分寓意,雀躍且怡然:“夢見你我二人登高望遠,太子淩駕頂峰,睥睨群山。”
“瑾弈如何?”
“我?”何瑾弈不與他忌諱,坦言道,“我于太子身後,高處不畏寒。”
平懷瑱眸裏欣慰,擡手湊上前去。
何瑾弈愣愣地被喂下一顆熟悉糖果。
“吃吃糖能暖和一些,”平懷瑱語氣像是哄着小孩兒,又輕又軟,“昨日遇見承遠王世子,這糖是他走時塞給我的,許久不曾吃,我特地帶着給你回味回味。”
何瑾弈垂首悶笑:“可這時節哪兒來的桃花做糖?”
“這便不知了,許是糖匠釀着糖蜜罷。”平懷瑱心動難抑,不着痕跡地握住他鑽出毛裘的手掌,這才應他先前夢境,字句皆是許諾,“瑾弈,我若登高,必要你伴我身側,共瞰山河美景。”
何瑾弈嘴裏含糖,側首望他。
涼月灑落薄薄一層清光,平懷瑱此刻眼神,可令他一生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