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山中更比城內寒冷一重,何瑾弈陪平懷瑱站至朝陽初升,仿佛雙足都快結了冰。正欲哈氣暖手時,寂靜前方忽然傳出動靜,緊阖的竹門被人自內推開。

何瑾弈眼中一喜,忙恭謹站好,身旁平懷瑱自降姿态,拱手作揖,怎知身子還沒俯下去,門內白發翁便冷哼一聲,再度将門合攏。

何瑾弈着實沒料到這茬,無奈轉頭望向平懷瑱,不知如何是好。

平懷瑱蹙眉思忖,好在還算有所準備,雲鶴二老如此冷待倒不算出離預想,于是低低地清一清嗓,令受涼整夜的嗓音複又明亮,好教竹屋內可聽得清晰,萬般謙遜道:“晚生平懷瑱,冒昧叨擾,若有分毫不敬之處,還望二老海涵。今山中一行別無他意,但聞二老博聞強識,素能識微見遠,令晚生景仰十分,特來求學一二。”

平懷瑱喉嚨略顯幹澀,但話語有力,驚醒了身後昏昏沉沉的侍衛。

屋內悄然無所應,平懷瑱亦不惱怒,方才話裏他已報得身世,盡管半字不提太子之銜,卻将名姓吐得字字清晰。雲鶴二老排斥權貴毋庸置疑,但在平懷瑱看來,他缺的只是足以佐證心誠的時日而已,緣分到時,彼此可為伯樂,方為世間美事。

他靜待片刻,仍未見回音後再道:“二老今日不願相見,晚生便隔日再來,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話落領何瑾弈後退三步,轉身離去。

侍衛重整精神,護兩人下山歸京。

何瑾弈臨走時覺膝蓋僵硬,多行了幾步才稍感舒緩活絡,不由加快腳步,想要快些回到山腳車上。

登山之路易行,下山卻難,逢陡峭之處平懷瑱總要側身扶他,扶得多了何瑾弈便笑道:“太子拿我當文弱書生?”

“豈敢,”平懷瑱戲言,“瑾弈習得一身好功夫,容不得我小觑。”

說話間正于石下伸手接他,何瑾弈握他手縱身一躍,落地時被擁了一擁,腳方站穩便聽他稍稍換了語氣,傾近來道:“可你功夫習得再好,我都怕你摔着。”

何瑾弈被忽疾的心跳給帶得手指一緊,将他手掌用力一捏。

平懷瑱面色如常。

山裏起了一陣涼風,何瑾弈趁機松了他,緊了緊身上毛裘。

一路無言,何瑾弈兀自悶悶沉思,解不開心頭初來之悸動,直到下山之後才在腦裏思透些許,覺他二人之間确與從前有些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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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時日平懷瑱與他日漸親密,他原當兩人同塌而卧,不重君臣之儀,之間早沒了更加親密的餘裕,卻不想原來摯交之外還可有別種情意。

他算得上情窦初開,從前絕不曾有過動心時候,更不提近在咫尺的平懷瑱。在他看來,平懷瑱是未來君王,是他以命擁護之主,更是自幼以來伴他成長、與他分擔喜樂的最重要一人,比之家中兄弟有過之而無不及。

馬車微晃,載着兩人歸京回宮,何瑾弈合眸假寐,便在此刻想到:如此難道還不足以稱得上特別?

兩坨紅暈不合時宜地浮上腮旁。

平懷瑱探手過來撫他額頭,話裏有些擔憂:“莫不是涼了一夜給涼壞了,怎的臉紅成這樣?”

何瑾弈睜眼看他,未同他說話,也不躲開那手,只帶着幾絲新奇把他望着,懷揣着從未有過的心思将他瞧在眼裏。

“嗯?”平懷瑱試出他額溫如常,又看他呆呆模樣實在有趣,忍不得出言調侃,“這是燒糊塗了?”

“怕是真糊塗了罷。”何瑾弈意有所指,笑着應他,罷了轉眸向窗外,愉悅卻終覺茫茫然無所适從。

曾暗想過數回情動時候,絕沒想過會如眼前這般。

人不對,何瑾弈想,可亦說不得錯了。

悶了少頃,還是平懷瑱先開口打破沉默:“今晚我再來守上一夜,瑾弈毋須陪同。”

何瑾弈搖頭:“我與你一道。”

平懷瑱如何也不忍心。

“冬夜天涼,你嘴唇都凍得發青了。”

“你又如何不是?”何瑾弈說着,靠他近些,拂了一把他發上凝結的露水,方才暖和一點的手掌頓又冰涼沁骨,“太子能忍,我也能。”

“那今日便好生休養罷,延後一日,明晚你我二人再相伴同來。”平懷瑱接住他手,把那掌心濕霧拭去。

自此一路,未再将手松開。

過不半日,京中隐隐傳出風聲,道皇家人時隔數年重又入山求賢,請了整夜也沒能将雲鶴二老給請出山來。

想上回如此,尚是宏宣帝方且登基之時,宏宣帝求而不得,失望而歸,足足悶了一肚子窩火,雖出于敬重不曾降罪二老,但天子顏面重比黃金,自是不肯再來第二回 。

眼下當朝太子親往一趟,冒寒風一等便是一夜,怎不令京中人啧啧稱嘆。

平懷瑱回宮後睡了小半日,何瑾弈未随他一道,從山裏出來由着馬車送回了府裏,同是倒頭就睡,醒來後發覺已至日中。

民間閑談尚未及傳進皇城,但何瑾弈身在宮外,聽得快些,是以剛一醒來便聽見院裏兩名丫頭正相交耳,猜他昨夜去了何處。

“二公子一瞧便知昨夜不曾睡過,定是陪着太子去山裏了。”

“是呀,我也正想着,咱公子貫與太子交好,太子親往求賢,公子定當作陪。”

“太子貴為儲君,還真舍得放**價,從前皇上都請不出的人,若真給他請出來了,不知皇上要如何恩賞。依我看哪,咱公子是跟對人了,這輩子便是飛黃騰達的命。”

“是呵是呵……”

房門“吱呀”一聲,正竊竊私語的兩人驚得一顫,回身瞧見何瑾弈立在門旁,驚得跪下請安。

何瑾弈還是昨夜模樣,除将毛裘褪下,周身衣物半件未及更換,疲憊不堪之下和衣睡去。他院裏下人素來不必跪,尤是幾位伶俐丫頭,勤快惹憐,更被他免了繁瑣禮節。眼下二人這般忽然跪下,正是心虛的緣故。

何瑾弈不急批評,揉揉額角道:“燒水沐浴。”

“是。”丫頭們忙不疊應聲,起身去忙活。

過不一會兒浴水備好,何瑾弈泡進桶裏,僵了許久的身子終得舒緩,神智也漸歸清明,緊鎖的眉頭寸寸解開。

小丫頭一聲不吭地候在屏風外頭,聽他問道:“外頭怎麽說?”

兩位丫頭面面相觑,不敢輕易作答,半晌試着回道:“外頭都誇贊太子……”

“定有不順耳的,那些不好聽的話都是如何說的?”

“倒無甚不好聽的,”丫頭聽出他沒有責怪的意思,這才又慢慢地放大了膽量,“定要說有,無非就是些風涼話,道太子請不出高人來……我看未必。”

何瑾弈聽得微微露笑,睜開養神雙眼,偏頭透過屏風望着外頭兩道剪影,輕易能想出小丫頭護短時的驕傲模樣。他不再追問下去,覺着丫頭話裏所說确像實情,想不出還能有何難聽之話,只輕描淡寫地訓道:“不論好話壞話,往後莫在背地裏嚼舌。”

“是。”小丫頭挨了批評,乖乖巧巧地答應。

另一邊旭安殿裏,太子太保趙珂陽已早早趕至宮中,待平懷瑱起身後與他一敘。

平懷瑱睡得不甚踏實,清晨回宮後撐着兩眼倦意泡了會兒熱水,險些在浴池裏睡着,還是候了許久的小太監蔣常放心不下,将他喚醒,勸着回到榻上好好歇息。

平懷瑱閉眼便入夢,夢裏一條绛色赤龍沖上雲霄,驟遇電閃雷鳴,身後一團火球窮追不舍,追得赤龍狼狽不堪,最終惱羞成怒回身咬去。

龍首與烈焰生生相撞,迸出刺目光輝……

平懷瑱驚得睜開眼來,頭痛欲裂,鼻息分外沉重。

床帳外幾尺遠處傳來蔣常的聲音:“太子醒了,可要伺候更衣?”

室內清淨,就連人語聲也極為和緩,平懷瑱逐漸回神,一點點掃去夢裏種種,“嗯”罷一聲坐起身來。婢女得了吩咐恭敬入內,送水備茶,挑起床簾扶他下床梳洗。

正午時冬陽正好,室內明亮,光暈打進茶盞之中,平懷瑱執杯凝眉,雙眸被晃得微微不适,暗想夢裏那團火焰究竟自何而來,赤龍最終命運如何,想了許久,直想得心中惴惴難寧也想不出個結果來。

直到趙珂陽入殿求見,才将他思緒打斷。

平懷瑱不知他來了,忙請賜座,遣退室內閑雜人等。

“舅舅早該令人通傳,我不知你在外頭等了那樣久。”

“太子一夜未睡,臣自當耐心靜候。”

“是舅舅體貼。”平懷瑱親自斟茶與他,知他此行意圖,不待他問便将昨夜之事講了清楚,道雲鶴二老疏離冷漠,只字不予回應,更提及了今晨時的一記閉門羹。

趙珂陽早有所料,手指輕叩瓷杯,稍作思忖問道:“太子接下來打算如何?”

“如先前所說,再去,”平懷瑱毅然颔首,“今日實在疲憊,明夜我再去二回,總之不論二老如何表現,我皆志在必得。”

倒不是自己困倦難耐,而是心疼何瑾弈接連兩夜休息不好,平懷瑱才将之推後一日。趙珂陽沒往這上頭細想,已感到十足欣慰,覺太子心性可成大事。然京中議論紛紛,可見事态繁複,令他不得不加以警醒:“太子夜往閑山一事,京裏怕是已人盡皆知了,總該不是自己傳出的風聲?”

平懷瑱聞之不解:“京中已競傳此事?倘真如此,我倒以為是舅舅所為。”

趙珂陽搖頭。

平懷瑱霎時懂了,他身後虎視眈眈之人,比他所想要盯得更緊,否則消息何至于散得如此之快。

趙珂陽又細細說了幾句,他聽罷覺得此間言論于他無害,實令他想不出陷阱究竟被布在何處。敵在暗,我在明,除了多加提防,別無良策。

“總之萬事小心。”

平懷瑱點了點頭,今晨夢境重回腦中,幾分沉重,被他盡壓心底,不願徒增趙珂陽煩擾。

看來宮中危機四伏,赤龍欲圖一飛沖天,當須拼盡全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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