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何瑾弈仍在今日入宮一趟,此前特地趕往京中茶樓街市,聽了京人口中閑談。市井中人閑來無趣,果不其然将太子入山一事挂在嘴上,不過字句之間确乎無甚于平懷瑱不利之詞。

何瑾弈安心離去。

小太監蔣常遠遠地瞧見何瑾弈來了,不急入內請示,俯首問了聲安。

室內寧谧,平懷瑱正于桌後臨摹名帖,頭不曾擡,聽着動靜只當是哪個宮婢,交代道:“沏一壺新茶來。”

何瑾弈腳步一頓,但覺有趣,到桌旁拿了茶壺行出。

恰逢此時灰喜鵲叫了兩聲,平懷瑱擡頭瞧見何瑾弈離去背影,叫也叫不及,哭笑不是地等了片刻,等着他把熱茶捧回來。

平懷瑱擱筆行出,拉他在桌旁坐下,親自斟茶給他算是使喚了他的賠禮,無奈道:“你不知開口說句話麽,我叫你去沏茶,你還真就去了?”

“你讓我去,我還有不去的?”何瑾弈話裏分不出幾許認真,“刀山火海,我也去。”

過去他說這樣的話時,不論玩笑與否,總愛稱臣,如今舍了這般自稱,竟令平懷瑱聽出幾許別樣滋味。

平懷瑱比他敏銳,心中暗喜狂生。

何瑾弈話落之後卻些微地難為情起來,執茶杯在唇邊淺飲,視線只落到灰喜鵲身上去,說起旁的話來:“我來時路過集市,聽了一些民間言論,倒無甚不喜之言,想來是好事。”

平懷瑱聞言沒有直接反駁,委婉提點道:“我若說這風聲并非為舅舅所傳,瑾弈又作何感想?”

何瑾弈愕然。

“什麽?”

平懷瑱解釋:“風聲不知自何起,你我尚在夢裏,京中便已人盡皆知了。”

何瑾弈心裏有了答案,愈發不解。此事風評盡是好的,若說是六皇子身旁之人有意為之,斷然不合常理。那一個個的只恨不得平懷瑱一朝落馬,永不得翻身,又豈會替他收攏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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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通。”何瑾弈想不明白,恍惚有何念頭能牽引他尋得真相,但又如何也抓不住來,不禁思緒如麻。

“自是說不通的,”平懷瑱颔首,“但若是笑裏藏刀,陷阱深埋,是否可說得通了?”

“那陷阱為何?”

平懷瑱失笑:“若能先知便好了。”

何瑾弈露出憂心忡忡之色,平懷瑱于心不忍,覆住他手掌寬慰:“罷了,今夜你好生歇息,明夜你我再進山一趟。”

何瑾弈強壓不安颔首,故作輕松地露出些笑來。

隔了一日,兩人果又入山。

不知雲鶴二老是否記着此前承諾,仿佛燃燈相待,比上回歇得晚些。平懷瑱心下感激,竹屋內的點點燭火在聽着屋外人聲時熄滅,然未滅去他滿腔熱情,心知二老态度已有所松動,愈發虔心地等着。

候至天明,竹門再開,屋內老人遠遠道了兩字:“回去。”

眼見着竹門又閉,平懷瑱上前三步更近籬牆,拜了三拜:“前輩今日不見,晚生仍會再來。”

“不見。”竹屋內傳來應聲。

從始至終不過四字而已,卻哪是趕他離開。平懷瑱不得寸進尺,就此拜離,允諾一日後再來。

“下回許是能請出來了。”

下山途中,何瑾弈與他笑言,熬過一回,這第二回 顯得精神許多。平懷瑱唇角帶着些愉悅弧度,亦覺隔日再來時,興許能請得二老現身,與他對面交談。

至此似乎并無阻礙坎坷。

京人興致勃勃,太子入山求賢一事盡管與己無關,但足以充當茶餘飯後的談資。輿論之聲一波更比一波沸騰,平懷瑱唯獨想不明白,那雙眼睛究竟盯在何處,能将竹屋內那一點星火何時燃起、何時熄滅都看得清清楚楚。

随行侍衛皆為心腹,倒不需懷疑,但茫茫寒山,總該不會有誰隐匿暗處,同他一般熬了整夜?

如此真可見人心可怖。

久不進宮的承遠王世子平溪崖來了,哪兒也不去,就蹭在旭安殿裏玩兒,把太子寝宮裏的稀奇玩意兒挨個兒擺弄。

平懷瑱為他叫來好幾份糕點,哄他填填肚子,奇怪問道:“平素難見你一回,今日怎的想起進宮來了?”

平溪崖嘴裏包着塊酥糖嚼得脆響,自也感到欣喜,回道:“是呢,母妃鮮少許我來宮裏,今日也不知怎了,叫我來陪着太子哥哥。”

平懷瑱心生疑窦。

“母妃還令我給太子哥哥說個話。”平溪崖話到此處擡頭望着他,似在回憶承遠王妃所述,扭頭瞧瞧四下無人,貼到他耳邊去低聲講話,話裏童真,倒不知字字皆有千斤之重,“請太子哥哥今夜就上山,切不可待到明夜。”

平懷瑱腦裏警鐘大作,面色倏然沉下,從桌旁站起身來。

平溪崖驚了一跳,手中酥糖滑落桌上,被灰喜鵲啄了兩口,還未回過神來便被面色難看的平懷瑱吩咐送出宮去,茫茫然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

申時末,天色尚明,宮裏一衆侍衛策馬出城,直入閑山。急切馬蹄踏亂市井街巷,驚着正欲收攤返家的平民百姓。

方且回府不久的何瑾弈未将衣裳換下便聽着了風聲,凝眉思索片刻,頓時心亂如麻,自馬棚中牽馬而出,揚鞭追去。

平懷瑱眉心直跳,暫無餘力去想承遠王妃為何會傳話與他,即便此事真有蹊跷,又如何能與這溫婉婦人扯上牽連。眼下他但覺不祥,只怕別說明夜,便是今夜入山都已為時晚矣……

駿馬馬鼻中直喘粗氣,這一路疾行,至半山坡不得不止步不前,前方山路陡峭,馬匹難行。平懷瑱跳下馬背,一刻不敢耽誤,怎知仍舊晚了一遭,行了數步便見山腰處燃起滾滾濃煙。

黑灰的煙霧翻卷着彌漫四野,平懷瑱臉色煞白。

“救人!”

侍衛萬不敢怠慢,身後平懷瑱卻半步再走不動身了,自知這一聲命令已是自欺欺人。烈火之下安得有命幸存?甚至怕是引火之前,二位高士便已慘遭毒手。

山腰竹屋近山泉,然而火勢猛烈,頗費了一番功夫才将火熄滅。殘竹斷牆,凄慘模樣已與昨日清雅之貌再不相似。

遲來的何瑾弈踉跄上前,往那屋裏只看了一眼便挪不動腳,胃裏翻滾,片刻後終忍不住回身作嘔,直嘔得雙眼猩紅,淚水滾滾而下。

終究還是着了道。

平懷瑱渾身發寒,如墜冰窟。

當朝太子禮賢下士,躬身求賢,夜守寒山;雲鶴二老不識好歹,激怒太子,惹火燒身。

是他,都是他平懷瑱!

還道他謙卑禮敬,卻原來如此殘忍暴戾,不可一世——如此風評,就是他這回吞下去的惡果。

害他之人的目的卻遠不止于此,他們要的不僅是他臭名昭著,失寵于宏宣帝,更要他自雲端跌入塵泥,永不得翻身。

他們遲早要了他的命。

“太子,”侍衛長從那兩具面目全非的屍體旁站起身來,回身報道,“頸上有刀痕,當是殺人在前,放火在後。”

平懷瑱閉上雙眼,好半晌終能說出話來:“仔細安葬……”

好一個殺人在前,放火在後。

放火之人所願,便是教這京城都能看見自北郊而起的濃煙。太子前腳出城,後腳閑山便起火,何其巧合。只可惜了承遠王妃一番好意,仍沒能替他攔住藏在暗處的魔煞。

不曾殺人,二老卻是因他而死,平懷瑱朝着竹屋單膝跪下,拜了一拜。

何瑾弈随他拜禮,心中悔恨交加,恨自己分明一早察覺事有蹊跷,竟都沒能想得更加仔細,好早些猜透惡人意圖。如今兩條人命受此牽連,無辜身死,再沒了閑雲野鶴的自在安寧。

他跟在平懷瑱身邊近十年,尚是第一次直面皇權争奪之下的血腥。他知道,風雲詭谲,從前浮于表面的安穩是再沒有了……

同前兩回一樣,閑山起火之事亦在當日之內傳遍京城,未入夜前,連幼童都唱起了童謠,暗諷當今太子殘酷不仁。

宏宣帝勃然大怒,即便不信平懷瑱會做出此等惡行,也怪他四面樹敵,不知安分,才給人可趁之機。平懷瑱身世本就不凡,盡管認在皇後膝下,仍難免遭人不服。宏宣帝身為皇帝可将他自幼立為太子,但如何替他服衆、籠絡民心?

帝王之才,豈可如此軟弱無力。

平懷瑱跪在殿前請罪,被罰了禁足三月,抄先祖《帝訓》百卷。

民間不服,暗裏傳着“天子犯法豈可不與百姓同罪”,傳得宏宣帝不勝其煩,下旨徹查閑山失火真相。而所謂徹查,不過是示意太子清白,然雲鶴二老屍身已葬,山腰竹屋也燒得面目全非,根本無從查起,終是不了了之。

此事如此落尾,平懷瑱禁足旭安殿中半步不出,何瑾弈一旬只可見他一次,終日待在府上憂思忡忡,只怕平懷瑱獨在宮裏,如今處境愈發被動,更易遭人暗算。

平懷瑱于宮中沉心抄錄《帝訓》,腦裏思路萬千,慢慢地,于一旁的廢紙上書下四字——承遠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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