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玉骨山河扇,扇骨以玉鑲金,扇面之畫出自前朝畫師陳渺之之手,繪着錦繡山水,巧将天下裝于一扇間。此扇曾為先帝親賜宏宣帝,今宏宣帝轉賜平懷瑱,山河與人,豈難看出其中深意。
何瑾弈難掩蕩蕩情懷,身旁何炳榮側首點他一眼,他才将面上神情收斂半分,不至太過忘形。然而在場諸位無一不是心中贊嘆,一為神相精湛,二為太子榮寵。
幾家歡喜幾家愁,平懷瑱得此殊榮,最令六皇子一黨焦灼難平。
平懷颢瞧得心頭酸癢,早已是蠢蠢欲動,此刻見太子領了賞,終忍不住行前數步,急向宏宣帝拜道:“父皇,兒臣亦有畫作獻上。”
宏宣帝正值心怡神悅之時,聞言不禁笑問:“哦?不知颢兒畫了什麽?”
“兒臣恰也請得四方之靈入畫,有幸為太子作襯。不過兒臣見太子所繪神相活靈活現,呼之欲出,心下忐忑不已,愧于禦前獻醜。”
“你尚且年幼,來日自有長進,何必急于羞愧,”宏宣帝權且安慰,他知六子雖精于畫藝,但畢竟年幼,自不可與太子筆墨較量,“将畫呈來給朕看看。”
“是,父皇。”
六皇子側身命宮人呈物,平懷瑱冷眼旁觀,目光緊緊凝在那卷畫上,随畫軸舒展,心有所期。
煞人白虎顯身露形,太子忽呈大驚之色,宏宣帝亦如他一般笑意斂盡,轉眼間怒不可遏。
“放肆!”
“父皇息怒!”平懷瑱率先落膝跪下,周遭人等未及反應,盡皆同他拜伏在地。諸臣子尚未看清畫上所繪,斷也不敢不跪,一時間衆人屏息不語,氣氛凝結。
六皇子之畫被宏宣帝一手奪去,投入祭祀火盆。
“父皇不可!”平懷瑱急急起身,涉險從那火中搶出畫卷撲滅火點,“父皇,火燒此物等同祭于先帝,此畫萬不可焚于壇中!”
宏宣帝稍加冷靜,聽他言語在理,幸太子眼疾手快,未教自己因一時氣惱而釀成過錯。六皇子面色慘白地跪在跟前,至此不知犯下何等罪過,只隐隐覺得怕是落了圈套。
宏宣帝睨他許久,強壓怒火道:“你可知犯下大忌,白虎乃先帝忌諱之物,你于祭祀之日獻上此畫,實在莽撞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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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兒臣不知先帝有此忌諱,請父皇降罪!”
六皇子知曉緣故更覺慌亂,想他自诩此舉棋高一着,卻不料是中了太子之計。此事放到宏宣帝眼中不僅是自作聰明,更是冒犯先帝神威。
然而引他入局者還在那處故作好人,替他向宏宣帝說起情來:“父皇,六皇弟年幼懵懂,一番辛苦本是出于孝心。不知者不罪,兒臣請父皇寬大為懷。”
“六皇子本意無錯,只是不知先帝忌諱,”皇後忽而應和,道話間見宏宣帝面有好轉,緩步上前纾他煩郁,“只要宜妃善加教導,想必往後不會再犯下此等過錯。”
“皇後所言甚是,”宏宣帝望向随行四妃一列,責道,“六皇子無知,但宜妃入宮多年,先帝在時便跟在朕的身旁,豈會不知此間忌諱。你若加以提醒,斷不會生今日之事。朕姑且念及六皇子年幼,不多加追究,只罰于宗廟之中跪禮三日,以向先帝告罪;宜妃管教不嚴,罰去一年俸祿。”
“臣妾知罪,甘願領罰,來日必加嚴管。”宜妃垂首領罪,暗暗捏緊了袖裏手指。
方才一幕太過突然,她不及應對已被降下罪來,思來想去,總覺是皇後與太子害了她跟六皇子。怪也怪她确乎不夠上心,隐約只知六皇子所繪乃上古神獸,卻未思及白虎之諱。
恰如宏宣帝所言,先帝在位時她确已跟在宏宣帝身旁,可此後不足半載先帝便驟然薨逝。宏宣帝登基後,宮中不禁白虎,她那時年少,又有多留心這等舊事?
宜妃恨得牙癢,此招落人下風,偏只能隐忍不發,認罪俯首。
她如此不甘,皇後恰是心曠神怡,大出一口惡氣。當日閑山舊賬尚無時機了斷,今日正好還去一報。
皇後唯獨訝于平懷瑱的悄然蛻變,雖不曾聽他親口承認,但此子自幼長在膝下,縱無血緣卻也母子連心,她直覺此事必為平懷瑱刻意為之。
一時間百感交集。
風波就此揭過。
祭祀之禮不可廢于半道,直至禮成,宏宣帝擺駕回宮。
平懷瑱不便擅離行隊,入了宮門才止步不前,候在一旁等着何人。
不時皇辇行遠,他轉頭去望,果見何瑾弈小跑而來,眼中盈笑。兩人對面而立,不言一字便可心意相通,各自心領神會。
人多眼雜,平懷瑱不可與他太過親密,端端立着同他關切道:“方在山中時,見尚書令大人似有不适,可還好麽?”
“家嚴無礙,多謝太子關心,”何瑾弈淺笑搖頭,“許是那會兒跪得久了,起身時略感暈眩。不過我此來也正為與你說及此事,今日便不在宮中了,打算回到府上照顧父親。”
“是該多加休養,你歸家照顧便好。”
何瑾弈點了點頭。
平懷瑱守他離去,目送他出了宮。
車辇在外等候,何瑾弈登上車架,見何炳榮正自揉額。
“父親仍覺不适?”他探手替父親揉按腦穴,挑開車窗垂簾,送入清風幾縷。
何炳榮擺首将那垂簾重又落下,待馬車起行後低語道:“為父有話問你。”
“父親請講。”
“今日白虎之事,可是意外?”
何瑾弈正色誠言:“并非意外。”
何炳榮明了,餘下所有皆不必問了。其子決然知情,此事必為太子所謀。他凝眉沉思,片刻後無聲一嘆,稍作交代:“你與太子往後愈要留心,六皇子絕不會善罷甘休。權謀之争,因果相接,道阻且長,若要保全自身,萬不可掉以輕心。”
“孩兒明白。”
何瑾弈颔首應下,将父親所言牢記心間。
另一邊兒太子回宮,方至旭安殿外亦被鳳儀殿的雁彤攔下,将他請去皇後那裏。
殿內盡是寧心香清雅之氣,平懷瑱入殿請安,落座先是關切:“母後近來頭疾可有好轉?”
“好多了,”皇後溫和作笑,話有深意,“瑱兒不令母後憂心,這頭疾便緩了許多。”
平懷瑱戲言:“原來母後頭風難愈,都是孩兒害的。”
皇後不接這玩笑話,和顏悅色将他望着,四下宮婢皆被遣退,室內僅母子二人而已。
平懷瑱由她望不一會兒,想也知她要問些什麽,主動開口道:“此事确為孩兒所計,但六皇弟中計全因貪婪自大,咎由自取。”
“本宮料到了。”皇後果未猜錯,眼下聽他承認不覺意外。想太子從前良善,素無害人之心,如今全為形勢所逼,日漸展鋒露角。她難免心疼,但亦不無欣慰,倘身陷殺場不得不惡,豈不願太子勢強?
想了想,又笑着提及其他:“今日那青龍圖技藝上佳,可是你一人作的?”
平懷瑱愉快不已:“母後英明,兒臣自有瑾弈相助。”
“瑾弈這孩子确是難得人才,自幼與你同學,文韬武略皆不遜你,生生把這宮裏頭多家皇子都給比了下去。”
“那是自然,瑾弈可是母後為兒臣親選的伴讀,兒臣喜歡得緊。還是母後慧眼識人,目光獨到,是母後厲害。”
“本宮看你愈發學得油腔滑調了。”皇後忍俊不禁,笑罷一陣又重拾正色,警醒他道,“倒不可得意忘形,你且記住,宜妃生性狹隘記仇,加之她母子二人本就觊觎你儲君之位,此番事後恐更行險招,萬不得大意了。”
“兒臣明白,”平懷瑱自也曉得其中利害,慎重颔首,“母後放心,兒臣時時警覺着。”
“往後你再有何安排,可莫再瞞母後,也好令母後為你謀算。”
“好,兒臣不瞞母後。”
皇後彎唇輕笑,視線轉向他腰間玉骨山河扇,不由慰藉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