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何炳榮聞之欣慰。

那日未再多聊,何瑾弈回房歇息,昨夜一把荒唐夢擾了睡眠,此刻得閑正好補上一會兒。

一覺轉醒後,婢女抱來一壇子醇酒,風撲酒香,一紙封口難擋其味,縱是不常飲酒的何瑾弈也熏得醉了。他行近深嗅,疑惑問道:“何人送的?”

“回二公子的話,是宮裏送來的,您方歇下不久酒便到了。一架車拉了十數壇來,唯此一壇點明要送到公子房裏。”

何瑾弈聽了答複,稍作猜測便知是何人所為,彎唇笑了笑,又問:“有何不同?”

“說這一壇名作相思酒,是壓了幾十年的桃花釀,”粗心丫頭蹙眉苦想,竟忘了該是多少個年頭,想紅了臉也想不起個究竟,又小片刻過去才恍然掏出一封信來,“奴婢險些忘了,同這桃花釀一道來的,還有這書信一封。”

何瑾弈接到手裏,垂眸掃得“瑾弈親啓”四字,手指緊了緊,面作尋常地将婢女遣退。

室內無人,他将信拆開,但見一句“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平懷瑱摘了詩經八字,不過訴盡心中念求,卻不知字裏姿态恰也一語戳穿何瑾弈。

想起昨夜輾轉難眠,連信紙都灼灼發燙,何瑾弈垂眸低笑,心想幸好逃出了宮來,否則不知以平懷瑱那愈發惡劣的性子,還要令他如何窘迫才是。

他把目光留在紙上,墨痕潤眼,看了許久,好一會兒才仔細藏起,令人收好花釀。此人與他相思,他便回以相思,只待入冬之後再将酒取出帶進宮去,好與平懷瑱舉杯對飲,把酒歡談。

何瑾弈愈想愈覺歡喜,滿面笑容散不去,分明炎炎夏日,卻俨然春情大動的模樣。這懵懂中夾着狂喜,三分牽挂七分癡,晚膳時候全被李如茵瞧進眼裏。

知子莫若母,李如茵一眼知他開了竅,細一想他年歲,當下覺得是該将他親事仔細打算了。

李如茵記得,何家之所以與榮夷公魏逢峥交好,機緣始于十年前的太子生辰。

那時生辰宴上魏逢峥酒飲微醺,口無遮攔,望着殿中伶人私下說了半句譏諷之話,字字不敬,正被何炳榮聽進耳裏。不過轉瞬之後魏逢峥話落酒醒,涼風過頭才知自己犯下何等大罪,當下驚得冷汗淋淋。

何炳榮握此把柄卻不加害于他,一無小人之心,二不願置身事裏,權當不曾聽見。可罪者生畏,魏逢峥始終忐忑難安,暗中煎熬片刻,硬着頭皮舉樽敬他,是為試探之意。何炳榮心下明白,未作猶疑便坦蕩飲了那杯酒。正是這一飲下肚,得了魏逢峥滿腔感激,從此與他擁護太子,再不亂講半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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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魏家小女方且出生,父母之命定于彼年。

李如茵舊事憶罷,趁夜與夫君簡作商讨。

燭火晦澀,下人早已禀退,李如茵一襲單衣親往桌前換了燈芯,室內複又明亮如晝。

何炳榮蹙了許久的眉頭解開,這麽一會兒感到雙目酸澀,到此才察覺是光線昏暗之故。他笑與夫人嘆道:“還是夫人心細啊。”

“夫君怕是乏了。”李如茵和緩應他,行至身側抽走他手中書卷擱置一旁,又替他揉按肩頸以纾疲勞,輕聲與他說着,“我有一事與夫君商量。想弈兒如今年将十六,是否該仔細着替他謀劃親事了?”

何炳榮閉眼養神,聞聽此話悠悠長長地應了一聲,少頃睜眼回道:“是足了年歲,不過魏家小女年方十一,稚嫩了些。”

“魏家女兒确乎年幼,不過弈兒身為男子,合該懂事早些……這親事想來還需等上兩載,夫君以為,先為他納兩房妾室可好?”

何炳榮斂眉思忖。

李如茵不作催促,靜心等他,等了片刻卻見他擺首不作認同:“不妥。榮夷公之女,身份算得尊貴,即便僅是妾室也不該先她入府。不過倘若只是通房,倒可作考慮。”

李如茵覺他言之有理,微微露出笑來:“夫君有理,我便尋兩名讨巧丫頭予他,他若有意,自可收入房中。”

何炳榮颔首,拍了拍肩頭溫暖手掌。

此日過後,府裏很快新添婢女數名,各個性子乖巧,模樣可人,年歲更與何瑾弈相近。

新來的丫頭先被收進主院,跟在李如茵身邊伺候,李如茵瞧足兩月,愚鈍粗心的不要,心機深重的也不要,挑來選去,再從裏擇出兩名嚴加管教,餘下的遣去別院做事,不再留作何瑾弈身邊人。

然當事之人毫不知情,依舊日日往來皇宮內外,不聞府中事,直到夏盡秋去,京城又迎來一年銀冬。

素雪壓枝,廊外冬風吹拂整夜,氣候比之前日更顯寒冷。何瑾弈雙足凍得冰涼,一覺醒來仿佛周身血液都給滞住,好一陣子才堪堪舒緩過來。他掩口低咳,起身下榻,許是屋外丫頭聽着了動靜,立即碎步進來,伺候他更衣梳洗。

“把那窗框再掩緊一些。”

何瑾弈接過熱茶潤嗓,話罷聽着一聲分外陌生的“是”,詫異擡首,将眼前這從未見過的婢女看了一看。小丫頭臉頰透着幾抹殷紅,垂首去向窗邊,仔仔細細地攏緊窗欄,再甚是貼心地将那暖烘烘的銅爐挪近他腳旁。

何瑾弈好奇笑問:“你是新來的丫頭?”

“是,奴婢水雲,新來院裏伺候二公子。”婢女俯身跪下,聲應得規規矩矩。

何瑾弈擡手稍一扶她,待她起身颔首教道:“這院裏沒有那樣多的規矩,你且記得在我身邊要謹言慎行,恪守本分,至于跪禮可一概免了。”

“是,奴婢記下了,謝二公子。”水雲福身施禮,從他手中接回茶盞,紅着臉為他更衣束發。何瑾弈未曾多想,見她一直羞怯,只當她初來乍到尚還膽小內斂,也不奇怪。

過不一會兒他才知曉,原來此番院中多的可不止水雲一個,另有一嬌俏丫頭名作惜文,同是近身伺候。

原先的兩位貼身俱在院裏,未調去別處,何瑾弈一時不解母親用意。想他院裏素不缺人,新添一個便也罷了,何至于送來兩名。他雖覺疑惑卻未久放心頭,畢竟府中下人如何差遣,但由李如茵調度安排,總歸有她道理。

何瑾弈心思純正,怎料此事未了,入得夜間竟令他驟然受了一驚。

冬季暮色落得早些,層雲遮月,催人入眠。

何瑾弈囑人添多一床錦被,銅爐中炭火融融,蒸得床畔暖如濃春。他欲惬意睡下,正打算熄了室內燈燭,忽聽廊外細碎腳步行近,有人伴着一聲門響入室而來。

垂簾晃動,何瑾弈愣怔不已,水雲惜文僅着輕薄亵衣現于房中,頸間兜帶隔着叢叢青絲若隐若現,若雪潔白的肌膚上還透着羞人血色。不知是畏寒還是畏懼于他,兩位丫頭皆微抖着身子,目不敢直視,聲細如蚊道:“奴婢伺候公子就寝……”

何瑾弈漸漸回神,眸裏驚詫散去,雙眼冷了下來,低聲斥道:“出去。”

水雲惜文霎時噤若寒蟬,半寸不敢妄動。

“都出去罷,”何瑾弈轉頭不看,将手邊燈盞吹熄,獨自行向床榻,“往後不許在夜裏過來,更不許如今日這般衣衫不整。”說話間脫去鞋履入鋪,垂下床簾不再理會。

兩位丫頭羞得無地自容,卻隐隐生出幾分慶幸,倉皇應聲退出房去。

何瑾弈合眸醒了整晚,母親心思昭然若揭,回避許久之事終随年月避無可避了。

魏家千金,何瑾弈其實早有所知,那家女兒将是他媒妁之妻,是他自與平懷瑱相好以來深藏心底的難解愁結。如今夜這般出現的丫頭,他尚且可以不予置喙,可屆時婚事當前,他又該如何兌現自己不婚之諾?

平懷瑱當日笑談還在耳邊:“他日瑾弈有了心儀之人,只可由我做媒,但凡我瞧不上的,便都配不得你。”

何瑾弈心痛如絞,情孝兩難,不知與誰說。

冬雪如棉,撲撲簌簌,落了整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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