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足有兩旬,李如茵才将丫頭召去主院問話,只因聽聞連日以來,何瑾弈但且放着她倆,只字不提暖床一事,甚至看都不願多看半眼。李如茵自感焦慮,不知是尋來人選不合他心意,還是何瑾弈心中早已另有所屬。

若是前者,她尚可挑他喜歡的來;怕只怕恰是後者,魏家千金身份不凡,豈可嫁進門來再受他何家公子冷待?

于是天方破曉,水雲惜文便被主院喚走。

何瑾弈起身後聽說此事,想也知道李如茵必會尋他說話,索性早膳也不用了,提早逃進了宮去,臨行前命院裏下人取出今夏收到的那壇子相思酒,親手抱着坐上馬車。

車輪辘辘駛向宮裏,至嘉恩門前停下,換肩輿擡往旭安殿。

何瑾弈穩穩抱着酒,踩着平懷瑱用膳的時辰出現在他眼前。

起身不久的平懷瑱尚且透着慵懶,不似平時那般端端坐着,以手微微撐頭,拿筷尾輕輕逗着灰喜鵲,一人一鳥聊可作伴。他聞聽人聲側首望向簾邊,瞧得來人時面色一喜,原本興致缺缺,轉瞬便将情緒揚了起來。

入殿之人仿佛還帶着一身風雪,肩披禦寒錦袍,進貢的花軟緞,正是平懷瑱親贈之物。輕薄袍身外繡銀絲,內嵌暖絨,如何也冷不着太子爺揣在心尖上的這尊珍寶。可如此保暖之物,何瑾弈卻偏将袍內胳膊露出一截,只為當心抱着個不大不小的酒壇子,模樣甚是滑稽。

平懷瑱笑出聲來,擱下食箸起身迎他,先接過那壇子擱到一旁,又裹着他的手掌帶往桌邊。這人方還笑着,一碰着他雙手卻立即蹙起眉頭,禁不住責怪道:“落雪的天,抱這東西做什麽,看把手給凍成什麽樣了?”

何瑾弈直把他裝在眼裏,聞言眸色一暖,擺首輕笑。

平懷瑱捧着他手掌呵氣,細細揉搓一陣,直揉得不那麽涼了才往自己臉上一貼,就着這別扭姿态,腳步後退着帶他坐到桌旁去。

何瑾弈低聲溢笑,此刻才回他:“如狂相思酒,今回贈太子。”

“如何添了‘如狂’二字?”平懷瑱揚眉問。

何瑾弈癡癡望他,覆在他面上的手指微動,撫過俊逸眉尾,字字情深:“但因一日不見,思君如狂。”

頃刻之間,便見平懷瑱眼裏卷入狂風駭浪,翻湧不息。

平懷瑱情動難抑,偏頭吻他掌心,深嗅他指間淺染的絲絲酒氣,那一時天地萬物皆不比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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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弈此話,千金難求。”

何瑾弈面露暖色。

平懷瑱低聲笑了許久,眼前人澄澈雙眸脈脈含情,如鏡湖之水遇風而漾,令他就快壓不住心中渴求,若非簾外起了足音,指不定便要一吻而上了。

旭安殿宮婢及時添來碗筷一副,何瑾弈抽回手來,從旁捧過灰喜鵲逗弄,聽平懷瑱刻意交代:“今日旭安殿內不留人伺候,你且傳告左右,勿令人打擾。”

宮婢福禮應下,退離時阖了數重簾外的厚重殿門。

殿中無閑人,平懷瑱又肆無忌憚地失了正經,挪近凳子将何瑾弈攬緊用膳,一邊往他碟裏夾些菜肴,一邊欣然問道:“瑾弈今日如何消遣?生辰前夕,萬事随你。”

何瑾弈想了一想,未及作答,先從衣襟裏摸出一只朱紅色錦囊,珍之重之地系到平懷瑱腰間。

“扶樂郡南珠塘寺,寺中住持乃得道高僧,世人傳其為菩薩金身轉世,寺中求願祈福頗為靈驗。我原想與你同去,但你行遠一趟着實困難,更怕路途之中有何難測風雲……前些日子我告假兩日,便是陪着母親去廟裏敬香了,家中長嫂有喜來報,母親親往一趟想求個母子平安。”

“哦?”平懷瑱聽他細細碎碎,說了半晌都未說到這錦囊上來,等得眼裏笑意深邃。

何瑾弈系穩離手,目光從那錦囊挪回他面上:“你既不易去,我便替你求來平安,錦囊裏的符文供于佛座之下已足七七四十九日,昨日快馬加鞭送來京城。你平素戴着,勿輕易将之打開,以免遺失符紙。”

平懷瑱捏一捏袋身,假意不滿:“只求平安?”

何瑾弈笑:“再無其他比你安然無恙更加重要。”

“有,”平懷瑱一本正經,“最為重要,是你無虞;次之,是你心中有我。”

“我無虞,亦心中有你,”何瑾弈少有哪時能把情話說得比他更無遮攔,調侃似的将他手掌按到心口處,可惜道,“你若是女兒家,我定八擡大轎擡你過門。”

平懷瑱格外驚訝地把他盯着,往前親了兩口,直親得他繃不住笑容才厚着臉皮回道:“嫁妝已備妥,就等你擡我過門。”

說着,指一指桌上呆頭呆腦的灰色鳥兒。

何瑾弈好笑不已:“那分明是我下來的聘禮。”

平懷瑱不與他争了,一塊甜酥送到唇邊,塞他滿嘴。何瑾弈想起早膳未用,這時節裏飯菜涼得又快,若鬧下去兩人都不必再吃。

他認真嚼咽着嘴裏清香滿溢的金絲棗酥,腮幫鼓動,逗得平懷瑱撐頭大笑。何瑾弈懶得理會,但随他去樂,從盤裏拾出些酥屑喂給“聘禮”吃,心平氣和地撫着它微微透藍的瑩亮尾羽。

平懷瑱笑夠了又來哄他,怕方才那下令他噎着,盛上一碗暖湯道:“說來明日可是瑾弈生辰,哪有你慶生卻送禮給我的道理?”

“你不要便還來。”

平懷瑱一把将錦囊護得好好的:“要,豈能不要,給了還妄想收得回去?”

何瑾弈忍俊不禁。

平懷瑱見他露笑,面上神色亦柔和下來,重問一次先前的問話:“瑾弈尚未答我,今日打算如何消遣?”

何瑾弈喝着暖湯一想:“賞雪煮茶,撫琴弄劍,亦或什麽都不做,悶在房裏閑話整日。”

“那與平素有何區別?”

“那太子有何好主意?”

“沒有。”

何瑾弈再度失笑,莫可奈何地瞧他一眼。

想來宮裏确乎無甚新鮮,況且天寒飄雪,便是出院走走都多有不便,除了何瑾弈方才所言,實在想不出還能作何消遣。平懷瑱悵然一嘆:“方方正正一座皇城,規矩難免太多。若放在民間,我能帶你玩遍天南海北,做一回纨绔子弟給你瞧瞧。”

“不知太子纨绔起來是何模樣?”

平懷瑱答:“許是欺負何家公子,調戲何家公子,強搶何家公子,再摟着何家公子上賭坊,一擲千金,博他一笑。”

何瑾弈聽得連連擺首:“何家公子可笑不出來。”

“那何家公子教我如何我便如何,如此可能笑得出了?”

“你這張嘴。”何瑾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塊甜酥塞過去,罷了不再同他胡說話,好好講道:“外頭天涼風大,你我今日就歇在殿內可好?晚膳時候再同飲那壇相思酒,醇酒驅寒,可供你我把酒言歡。”

“好,”平懷瑱兩口吞了甜酥,笑盈盈地糾正他話裏纰漏,“是‘如狂相思酒’。”

何瑾弈但笑颔首。

這一日兩人果不行出殿去,室外冬雪之景似與己無關,吹不散內室暖春。

取暖銅爐上煎着一壺方山露芽,滾滾水汽逸出,盡是至雅之氣。何瑾弈與平懷瑱相偎而坐,說說近日裏來的家中小事,如幼妹眼瞧着又長高幾寸,以及長嫂有孕,大哥是如何歡喜。

家長裏短,何瑾弈從前不愛講這些,覺得男兒志遠,多的是家國大事與之慷慨而談,談論時更顯情緒高昂,憧憬着有朝一日可見平懷瑱身居高位,指點江山。然正因鮮少聽聞,平懷瑱才格外津津有味,萬分投入地聽他道出每一字來,暗覺如此瑾弈可比從前更具煙火氣,實在柔和。

何瑾弈說了許久,期間不慎倚在身旁肩頭上睡過去幾回,昨夜少眠,輕易便被爐中暖氣蒸得昏昏沉沉。

白日時光匆匆而過,他一會兒說話一會兒淺寐,上好的方山露芽沒品上幾杯,倒時刻惦記着那壇香醇濃郁的陳年花釀,始終不忘,好容易待到晚膳時候,不假人手便親自抱上桌來。

平懷瑱忍不住笑話他:“從前好酒無數,你總說貪杯傷身,自律養性,向來不肯多碰,怎的今日如此饞了?”

“因眼前這壇,釀着太子相思無數,不可不一醉方休。”

壇紙揭開,酒香四溢,何瑾弈被他笑話也不懊惱,反将他侃上一把,親手舀酒入壺,斟酒入杯。平懷瑱笑一笑執杯與他:“那這滿杯相思敬你,願我相思之人,年年心想事成。”

何瑾弈心中甜蜜,與他輕碰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花釀穿喉過,甘味散後盡是辛辣,身子立時暖和起來。

素來知節制之人今夜無所顧忌,開懷暢飲,棄整桌佳肴于不顧,借口以平懷瑱“相思”充饑,飲了一杯又一杯,直至酒氣浮面,連同脖頸都暈上淺淺一層粉。

平懷瑱從未見他醉成這模樣,忙将酒壺推遠,哄他松了手中杯道:“喝不得了,這酒足足釀了三十來個年頭,可比你嘗着更烈。”

何瑾弈低笑搖頭:“太子相思,食之不夠。”話裏說着,手卻酥軟無力,被他奪走了精巧銀杯。

杯中酒液傾灑而出,幸而所餘不多,只略略濕了一小片衣擺。何瑾弈腦中尚未糊塗,眼神倒已飄忽起來,垂眸去看,再擡眼時見平懷瑱湊近跟前,正對他笑道:“本太子的相思哪只在酒裏,瑾弈要多少給多少。”

何瑾弈望進他如墨漆黑的眼底,偏頭吻住咫尺間的薄唇,口齒不清地嚅道:“那臣……一滴不剩,全都要走了……”

從前但覺羞恥,不曾主動一回,總是平懷瑱先與他親昵溫存。

這人從不勉強,是因體貼;而他此刻舉止則是情之所至,再難壓抑。

平懷瑱聞言狂喜,方才飲下之酒盡随血液游遍四肢百骸,周身倍感灼熱,只愣了短短一霎便将何瑾弈抱起離桌。

殿外是雪後晴夜,朗月當空,天地俱寂。

何瑾弈擡手勾住他的脖頸,順眉笑看,待後背碰着溫軟床鋪才又吐着酒香說道:“去年生辰所許心願,今已得償……”

平懷瑱俯首咬他唇角,亂了他滿腔氣息,令他說不出後頭的話來。

如數月前夢中所現,衣帶被這人根根寬解,唯一不同是多了一分靈犀,平懷瑱接上他話中之意,悠然情深:“願得一心人。”

何瑾弈彎起唇角。

床簾垂晃,遮掩一室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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