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今冬積雪格外厚重,金秋未盡便早早落了第一場雪,入冬後幾乎日日飄銀,整一派肅殺之貌。農耕者只道瑞雪兆豐年,遠在塞外的将士卻饑寒交迫,駐邊軍隊因冬日屯糧不足,糧饷告急。

快馬于數日前疾騁出京,帶着聖旨馳向邊關城池,遠派軍資,然而運往北塞的長隊竟在途中遭竊饷銀。宏宣帝雷霆震怒,下旨徹查,欽差大臣迎着寒風冒雪北下,沿途追辦而去。

與此同時,據傳遠在西營的武陽侯将于年前歸京。好容易安分數月的劉尹重又蠢蠢欲動,暗中籌謀,欲在承遠王爺引薦之下與武陽侯一敘。

何瑾弈從夢中醒來,夢境所示不祥,天狗食日,晦暗無光,黑壓壓的整片混沌裏,家人盡不知所蹤。

他睜大雙眼,胸膛起伏不定,餘驚未散。

素色帳頂模糊晃了一陣,總算清晰入眼,何瑾弈漸漸平靜下來。

室內飄散着清淡藥香,乃袪風驅寒所用。前一日受涼體熱,他本有心隐瞞家裏,卻因昏睡整日而終被察覺。李如茵心急如焚,将醫師請來府上為他看診,罷了哄他入睡,旁的一概不說,只因何瑾弈緣何消沉,她最是明白。

何瑾弈了無食欲,一日多來只寥寥食了幾口淡粥,大多時候渾渾噩噩地睡着,不知時辰幾何。

床簾被挑起一邊,他躺得久了渾身發軟,想要下床走走,剛将身子撐起一點,床側便有人疾步靠近,好好将他扶起。

何瑾弈微愣轉頭,眉角被平懷瑱偷了一口。

“太子怎麽來了?”

“一日不見我,就病成了這樣?”平懷瑱不答反問,故與他輕松打趣,“再不來看看你,本太子于心何忍。”

何瑾弈搖頭低笑,被哄得精神不少,作勢要行下床去。他一見此人便甜如飲蜜,諸多不快皆可一時抛下。

屋裏燃着兩只銅爐,平懷瑱仍怕他受凍,見狀忙為他披上外衫,裹緊厚袍,後又蹲**來親自為他穿戴鞋履。何瑾弈驚得一縮腳,急将雙眼望向窗外,生怕被旁人撞見。

正要說些什麽,右腳忽又被捉了回去,平懷瑱面不改色,一邊替他理襪一邊無所顧忌道:“這地方我親都親過了,羞什麽?”

何瑾弈面紅耳赤,低聲催他:“莫要胡言,你快些起來。”

Advertisement

平懷瑱擡眼看他一看,眸底盈滿笑意,将鞋履套好了才站起身來,罷了将他扶起,湊近耳旁問道:“胡言什麽了?是我沒親過,還是你不羞?”

何瑾弈無以招架,耳根**,偏頭躲遠一寸。

兩只銅爐皆以小火煨着陶罐,平懷瑱暫且放過他,取藥之前先盛出一碗白粥。

“院裏丫頭說你這兩日沒吃上幾口東西,今晨太醫來瞧過了,換了新藥,你服藥之前還是先喝些小粥墊墊。”

“你請了太醫?”何瑾弈聞言驚訝,只怕太子攜太醫同來,未免太過興師動衆。

平懷瑱知他所想,拉他到桌邊坐下,親手舀粥來喂,回道:“其實我方才到此不久,來時太醫早已回去了。我今晨出宮是與舅舅議事,之後才來見你。”

“那你如何知我有恙?”

“還不是一早急着出宮,教蔣常傳話于你,怎想竟能帶回如此消息。”平懷瑱嘆了口氣,“你自幼少病,身骨體質更勝我一籌,這回反倒弱不禁風了?”

粥香撲鼻,何瑾弈是真給餓着了,方被他一通戲弄也不再局促,就着他手中瓷勺把粥吃下,辯解道:“一回而已。”頓了頓又問,“你去見趙大人,所為何事?”

平懷瑱知他敏銳,開口提及此事本就沒想隐瞞,因而聽他追問并不意外,凝神回道:“朝堂上出了事,前些天運往北塞的軍資糧饷遭人盜竊,父皇已派遣人馬追查下去。”

何瑾弈頓時聽得面露詫色。

“這一批軍饷極為緊要,普通賊匪恐怕無法得手,可若說是沿途官員監守自盜,又有何人敢如此大膽呢?”

“我亦有此疑惑,按說無人膽敢貪這油水。”平懷瑱未将情緒全然浮于面上,不願令他過于在意,輕描淡寫道,“不過此事追查起來應當輕而易舉,想必不日便能有所結論。”

何瑾弈颔首,此事雖然古怪,卻如何想都不至牽連到何家與太子,算不得十分挂懷。反是平懷瑱尋常神色之下隐約有異,仿佛還有別話未盡,令他心甚在意。

他耐着性子等上片刻,多吃兩口細粥,果不其然聞其言道:“小六似有拉攏武陽侯之意,先前劉尹拜會承遠王,其心已可見一斑。我聽聞武陽侯将于年前歸京一趟,此人素與承遠王義重,只怕劉尹此行能得償所願。”

話裏說道“承遠”二字,平懷瑱神态再難遮掩,眉頭緊鎖不展。重重疑點湧回心頭,過往疑窦皆未求得答案,整一座王府分外詭谲,令他毫無邏輯可尋。

毋庸置疑,承遠王與宏宣帝雖為同根卻多年情疏,無人知曉二人之間究竟有何難解仇結。兄弟不和,承遠王自也不肯親他這侄兒,與平懷瑱十餘年來形同陌路,話未說及三兩句。平懷瑱心知肚明,明白此人必不可為他所用。

然雖如此,府裏王妃卻恰恰相反,不知因何緣由,反倒頗為偏寵他。

平懷瑱百思不解,但又無可否認,自他懂事那日起,身邊女子除卻皇後,便唯有王妃堪當他全心信任之人。

外人皆當承遠王與王妃夫妻和睦,平懷瑱卻始終心存疑窦——夫妻不同心,何來和睦一說?想舊年閑山一事,也正是王妃借世子之口将消息暗通與他。

平懷瑱心中一震。

時隔一年,忽然靈光乍現,隐約窺得事之真相。

莫不是閑山屠賢竟與承遠王有所瓜葛……

瓷勺空空如也地懸了半晌,何瑾弈見他走神,輕喚一聲應道:“太子不願受制于人,便不可坐以待斃。當今元家手握重兵,然一心效忠皇上,難以勸服。如此不乏其利,元家既不為你所用,也決計不會為六皇子所用。眼看六皇子将與武陽侯連成一氣,太子則更要詳謀細算,手中可用兵馬是否足以抵擋明槍暗箭。”

“我明白,”平懷瑱回神,未向他道明心間所憂為何,只作無畏笑道,“武陽侯還不至妄想撼動皇城。”

何瑾弈颔首,聞言也予他心寬:“名不正則言不順,太子是為正統,天選龍子,他人無可取代。”

平懷瑱笑吻去他嘴角粥漬:“我要于你身旁,也同樣無可取代。”

何瑾弈回他淺笑,且把煩擾暗藏心底。

宮中尚有要事待辦,平懷瑱閑了數日,今晨忽而忙碌起來,一番敘談之後不便久留,守着何瑾弈服下湯藥便擺駕回宮。

何瑾弈病這一場亦将沉重心緒暫行擱置,時日且長,但管走一步看一步。

院裏老樹綻新梅,紅豔似火,不為厚雪所掩。

如此過了月餘,軍饷一事忽有回音。

欽差大臣沿途直下,在即将抵達邊關之際,收押了近關的歧桑城太守賀任淵。據聞此人幾經審問,始終喊冤,然軍饷确于歧桑城內失竊無誤,條條線索直指其身。

數次盤查皆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欽差無可奈何,只得将他押送回京,加以嚴審。

何瑾弈尚未入朝,卻分毫不曾遺漏了此間消息,私下裏想了又想,覺得這個賀任淵興許真是一身清白,否則小小一位邊城太守,如何敢犯下此等重罪。怕只怕屈打成招,賀任淵已交由刑部候審,劉尹為人心狠如狼,身為刑部尚書,保不準會以何種手段上刑,屆時賀任淵不堪忍受,即便無罪也難免落得個有罪。

父親何炳榮乃當朝尚書令,并非全然無法插手其中,不過此事燙手,何瑾弈也想不太清楚,何家究竟該不該置身其裏。此番思慮恰與何炳榮不謀而合,賀任淵押入京中次日,何瑾弈便被父親傳喚至書房。

他無聲輕嘆,理正衣冠,迎雪行出寝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