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風花卷着細雪,阖門時湧入書房少許,眨眼間又受暖融去,遍尋無蹤。何瑾弈拍拍肩頭,揮去濕霧,行向內室問安。
桌後何炳榮颔首應聲,擡眼見他一身霧氣,記起他前些日子才病了一場,不由話露關切:“屋外落雪,為何不撐傘來?”
“雪小,無礙。”
桌角擺着一壺淡茶,壺嘴水煙輕旋,瞧來新沏不久,何瑾弈予父親安心一笑,執茶為他滿杯,問:“父親找來孩兒,可是為了賀任淵一事?”
“正是。”何炳榮煩擾間有親子分擔,幸得幾分安慰。
近來之事已令他憂慮許久,是否插手置喙,始終徘徊難決。
此事初起,何炳榮原當與己無關,直至賀任淵被押送進京,一經查探才知此人為官是由朝中工部侍郎陳知鶴所傾力舉薦。
陳知鶴為人方正,善舉賢薦能,入朝十餘載,所傾心力皆為國盛民昌。何炳榮與之交往不多,卻素來格外欣賞,明白今次之事若将陳知鶴牽連至深,必乃家國之損。是故何炳榮也誠然可信,賀任淵能得陳知鶴青睐,又怎會是貪財圖利的下作小人。
可惜罪證鑿鑿,此一方陷阱已布成死局,成局難翻,怕是難救。為今之計,是為竭力保全陳知鶴。眼下之所以猶豫不決,是因既不忍見良臣隕落,又恐沾染滿身腥臊,屆時萬一牽一發而動全身,反倒有禍連大局之險。
何炳榮苦思一夜無解,深知何瑾弈亦心系其中,于是将他喚來商讨對策。
何瑾弈設身處地想了一想,覺陳知鶴素與劉尹政見不合,倘若置之不顧,但憑劉尹為人,為剔除異己,必定想方設法教陳知鶴落得個包庇之罪,屆時輕則令他削官流放,重則使之性命難保,總而言之是不肯輕易放過的。
他與何炳榮何其相似,想來于公于私皆不忍心,實在無法眼睜睜見一正氣之人蒙受不白之冤。況且何瑾弈以為,良臣受屈,終乃平懷瑱之損。
雖說混沌之下,明哲保身方為生存之道,然今次之事稍盡人事不過舉手之勞而已,即便惹來腥臊,也斷不至身陷囹圄。何瑾弈将心中權衡盡數說與何炳榮聽,并正色道:“軍饷之事本與何家毫無幹系,況且父親早已斬盡繞身荊棘,坦蕩清白,向陳大人伸以援手并非萬難之事。孩兒以為,父親心中應當已有主意。”
何炳榮被他一語道破,不禁搖頭笑嘆。
正如何瑾弈所說,他心中天平早已傾斜,若是不幫,恐致一世難安。
陳知鶴文人出身,性子裏總有幾分丢不掉的清高毛病,眼見着危難當頭也未曾向他開口求援。倒是家中賢妻不願坐以待斃,陳夫人今晨守在街頭吹了整一個時辰的冬雪,只為等到李如茵,替家中夫君開了這個難以啓齒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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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時時分,李如茵攜幼女外出,馬車被人攔在街頭。她挑簾探身,見一衣着精致的溫婉少婦,模樣幾分眼熟,恍惚一想才認出是陳家夫人。
李如茵忙将女兒留在車中,親自迎下車去,将陳夫人引至路旁檐下,怕她候了許久凍壞身子,好心又把手中暖爐遞去。然而陳夫人卻擺首不接,不待她問先是盈盈一拜:“李夫人,妾身此番冒昧叨擾,還請夫人大發慈悲,解外子危機。”
李如茵對朝中之事已有耳聞,當即便知她所求,深深地嘆了一息。
縱是婦道人家碰頭,光天化日之下也怕被有心人瞧去,兩人不便長談,淺淺幾句各自離開。李如茵沒能予她承諾,只在回府之後,如言将此事轉告了下朝歸來的何炳榮。
何炳榮眉頭難解,飲一口清茶醒神。
茶盞見底,何瑾弈再為他續滿,聽罷搖頭道:“本就有意,又逢人家開口求助。孩兒猜,父親終是要幫的。”
何炳榮無可奈何地笑一聲。
“我決意監理此案,”良久,他颔首應下,“此事斷不可放手交由刑部。”
小雪未歇,何瑾弈自書房離開,手中執着何炳榮交予他的青傘一柄。
細碎雪花盈盈灑灑地飄落傘面,他探手向外,接上幾片融在掌心,垂眸笑想,如此一來,父親的良心可說是安了,且他亦然。
想罷撐傘回院,稍作打整,備下馬車入宮去。
旭安殿清雅如舊,平懷瑱候他多時,知他匪淺,料想他今日晚到且未令人通傳告假,多半是與何炳榮商議朝中之事去了。
結果誠如他所料,何瑾弈入宮之後果将此事及時告知,他聽得連連點頭:“今在朝中,我亦覺劉尹心懷不善,能将陳知鶴拉出水面自是最好。刑部勢力已盡歸劉尹所有,我看他意在掌握六部,圖謀架空你父親實權。”
“那照太子這般說來,陳大人不僅要救,更是該救。”
“嗯,”平懷瑱面上浮現半分莫可奈何之色,低聲道,“父皇身居皇位已久,年歲漸長,愈漸多疑,現如今已覺防奸重于求賢。劉尹此人又善阿谀,重心計,想必陳大人較量不過。”
“可我卻不明白,”何瑾弈胸中悶起一股窒氣,“陳大人與劉尹并無私怨,朝堂之上政見不合乃是常事,難道僅僅因為不與他為伍,便要遭他坑害?”
“如此理由還不夠麽?無用之人,于他不過一株草芥。”
何瑾弈面露不甘。
平懷瑱見他愈發不快,就此打住不再往下說,總之按部就班,定能将陳知鶴保住。既如此,又何必再令何瑾弈時刻牽念着,反倒壞了心情。
他笑将何瑾弈雙手裹住親了一親,帶他行至書桌旁,仿佛方才不曾談論其他,指着兩幅墨畫盡顯輕松道:“你瞧瞧。”
畫卷盡展,水墨已幹,筆觸可瞧出稚嫩滋味,一看便知出自幼童之手。何瑾弈果不其然被引走心思,偏頭看着,聽平懷瑱有趣問道:“今晨你遲遲不至,我閑來無事去文萃殿中繞了半圈,見師傅手裏收了一堆畫軸,便從中讨來了一卷。加之我手裏曾有的一卷,瑾弈不防猜猜,是哪兩個的?”
何瑾弈興味滿滿,不覺唇角露笑,仔細斟酌起來。
兩幅皆為山水圖,然紙上所呈風情卻大相徑庭,截然不同。
左邊那副更具峥嵘之貌,大氣灑脫,細一看去,回環曲折的山道之間竟還有行軍兵馬,旌旗獵獵,迎風不倒;右邊的則頓顯婉約,小橋流水伴人家,青山隐隐白雲斜,一派閑情盡在筆下。
何瑾弈胸有成竹,指着左邊道一句“睿和王世子”,随即再指向右邊道一句“承遠王世子”。
平懷瑱心服口服,拱手作揖:“還是瑾弈厲害。”
何瑾弈低笑出聲,向他坦白:“其實承遠王世子這幅,早前我見過了,是世子為賀你生辰所繪。再一想文萃殿裏頭,能令你記挂的,說來就只有睿和王世子了。”
“那還是瑾弈厲害,旁人沒你聰明,便猜不着那文萃殿裏我喜歡誰,不喜歡誰。”
何瑾弈由他一陣誇,在他這張嘴下簡直寵辱不驚,罷了又問:“太子如何想要拿這兩幅畫來作比較?”
“因為有趣,”平懷瑱探手至身後攬着他,将他擁近幾寸親密講道,“這兩位弟弟我最是喜愛,各家皇子皆與我不親,唯他二人更願視我為兄長而非太子,如此難免令我上心。原本今日只是好奇,想瞧瞧非卿畫藝可有長進,沒想到這一看便想起了溪崖之畫,兩相對比,倒将其中性情一覽無餘了。”
“正是,睿和王世子确有一腔沙場情懷。”
從前在習武場上,何瑾弈親眼見識過平非卿的馬上長槍,彼時幼童格外稚嫩,方學會持槍不久,愣是凝着無畏雙眼,攥緊缰繩直騁向前,一揮槍就将兩尊草人劃破胸膛。
何瑾弈自愧不如,那時已覺平非卿與衆不同,待十年後再看必為人傑。
他收了回憶,又笑言另一位道:“不過說起來,還是承遠王世子最引人欣羨。”
“如何說?”
何瑾弈探手撫過山水之間的炊煙袅袅:“他眼裏裝着天地溫情。”
不過一句,平懷瑱便懂了。
山河壯闊,不及小屋一座;錦繡天地,不及人間煙火。
縱使權力在手,卻不争不搶;才華盈身,卻內斂光芒。
平溪崖懵懂之間,握住了有些人窮其一生都參悟不透之理。興許他本是無意為之,然而正是天性如此,最能覺出可貴。
何瑾弈所言“欣羨”二字,平懷瑱一直都不乏有感,也曾憧憬有朝一日可似這堂弟一般,身無所累,随性而為。可偏偏事不如人願,他自出生之日起,便注定要在這條荊棘道上殺出一條血路來。
萬幸身邊尚有何瑾弈。
平懷瑱微微俯首,偏頭吻上身旁人的頸側。那一片肌膚霎時露紅,何瑾弈耳根發燙,方才說了些什麽,一時間忘得幹幹淨淨。
門窗緊掩,無人叨擾,平懷瑱肆無忌憚,将他越擁越緊,纏綿吻了許久,始終記着畫上屋宅,惬意隐于山水,不知其中人家可似神仙自在。
他只願有生之年,可與何瑾弈這般歸去。
室內幽靜,半晌桌腳被磕出一聲輕響,是何瑾弈快喘不過氣來,往後颠了半步。平懷瑱笑将他扶穩,額頭相抵,低聲問道:“瑾弈今夜不回了罷……”
何瑾弈面如火灼,閉了閉眼,聽他問了一遍又一遍,終究招架不住,向他點了點頭。
平懷瑱無比歡喜,當下有些得寸進尺,思及月前曾在簾帳裏聽他喚出的那聲“煜琅”,只想今夜能再聽一回,如此自己亦可在親密之時喚出予他之字。
清漣濯玉,君子如風,正是世間獨有之清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