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對間牢裏蔑然傳來一聲冷哼,元将軍此生最恨有八字,是為“亂臣賊子”,以及“道貌岸然”。
如今亂臣賊子落他身,道貌岸然在眼前,好一出謬戲。
若非深知那卷為禍之畫将他害到何等境地,難說方才一幕父慈之景不會令他潸然動情。可惜事至當前,口口聲聲要親子行正道之人,在他眼裏已是表裏不一,其心可鄙。
夜幕漸漸落下,晚霞餘光斂盡,襯得幽森廊間懸壁之火亮堂不少。
何炳榮把方才那聲冷哼給聽進了耳中,手掌自何瑾弈面上挪開,見藥性已生,何瑾弈瞧來确然昏迷不醒,僅是眉峰緊蹙不解,仍懷着滿腹心事。
他探過拇指輕輕一揉,不曾擡頭起來,卻正應元将軍那聲道:“我兒命苦,原可有萬千榮華享之不盡,熟料未及弱冠便要奔赴黃泉。怪只怪我這為人父的目光短淺,錯看了旁人。”
話落厭棄地睨去半眼。
元将軍被他睨得懵之又懵,足愣了好半晌才确信這話是說與他聽,話裏錯看之人亦是指他無疑,頓覺火冒三丈。
他本是粗野脾性,為人臣數十載好容易磨出點兒朝中禮數,但平素遠駐邊關,營裏皆是豪放男兒,端着有話直言的性子,當下難忍斥了回去:“你錯看了我,我卻未錯看你!好你個何炳榮,二十年前我果未将你冤枉,看你一身不俗之氣,還道與旁人不同,不想原來也與那一衆讒臣無異,竟妄圖以一卷破畫巴結我!”
“我巴結你,你不應便罷,”何炳榮起身離了何瑾弈,踱近門旁,萬般不平地反怪于他,“二十年前你已嚴詞相拒,何故今再揭開舊事,将我狀告于聖上?”
元将軍滿頭霧水,二十年前,哪曾有過什麽嚴詞相拒?
“胡言亂語,本将不同你理論!”
眼見他不肯說了,何炳榮卻驟然發起怒來,沖他擡了嗓:“當年你說不與我同流合污,卻留着那畫獨作欣賞,如今遭人诟病,将我也拖下水來!若非你說,又有何人會知我何府之中竟留有這樣一卷舊畫!好……好……我何某命不久矣,合該拉你陪葬!”
元将軍只當他失心瘋了。
牢廊另一頭遙遙地傳來足音,雖不知是何人到來,但不論為誰,都斷不該瞧見他二人争吵之象,若是關在同一處,元将軍只恨不得趕緊捂了他的嘴。
偏偏事不如人願,何炳榮仿若換了一人,分毫不見朝臣口中那溫潤儒雅之貌,隔栅将他好一陣嘲諷:“我身為當朝尚書令,享盡一世富貴,即便死,也是錦衣玉食上黃泉,不似你風餐露宿,在那草莽之地苦了半生,你可好生記着你忠君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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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音頓住,廊壁晦澀炬光之下,宏宣帝面色鐵青地望來,眸裏盛怒忽明忽暗。
一時牢中萬籁俱寂,仿佛連同道道訴冤啼哭亦止了聲,何炳榮作驚跪下,垂首後浮出些無人得見的釋然淺笑來。
元将軍詫異滞了許久,隐約間好似懂了何炳榮用意,又不甚明晰,好一晌才緩緩抱拳落禮,以武将之姿向宏宣帝彎下單膝。
周身軟铠摩挲輕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少頃,牢窗之外晴空炸起一聲重雷,閃電劃破九重天。
春雨飄落,一滴一滴,直至連片傾灑,洗淨了京城。
昔日盛寵盈身的何家,一夜之間落定刑責,判了滿門抄斬。而那本該與之同罪的元家,不知緣何全身而退,仍舊身負護國功臣之名,眨眼間就連府門之外的侍衛也撤得一幹二淨。
京人啧啧稱奇間,有人悄言相傳,道何家那位謀逆犯上的尚書令大人,趕在夜裏就在牢裏沒了,眼下待斬的不過一衆無辜眷屬,實在可憐。
皇城裏畏于言傳之話,一出城門如風狂散。
何炳榮身死牢中,世間曉其因者屈指可數,其中一個便屬元将。
元将軍恍恍然仍在夢中,此一世殺敵萬千,無數性命終于他手,卻唯獨何炳榮之死可令他觸目驚心。
那時宏宣帝親審他二人,牢鎖方解,何炳榮便如虎撲去,似要與之玉石俱焚。糾纏之間何炳榮身子往牢門撞去,元将軍護駕心切,不及多想,隔着一重冷栅探臂向外,自身側用力箍住他的脖頸。
何炳榮松了宏宣帝,伸手死攥頸上胳膊,掌上力氣卻并非向外推阻,而在暗中死死收緊,頗具一副自殘之勢。
元将軍覺出異樣,分外驚詫之下當即收斂力道,而就在那時聽得耳裏進了氣音微弱的四字。他一時分神,但見何炳榮将他手掌扶于腦側,偏頭往栅上狠狠一撞,其上鐵痕粗糙,陽穴脆弱,霎時血流如注。
旁人看來,是他一手将之性命了結。
他人只道元将軍護駕有功,忠心可鑒,卻不知是那一介羸弱文臣何炳榮,拿命換得他元氏滿門萬無一失。
皇恩浩蕩,予之清白,犒賞千金。
元将軍俯首謝恩時,眼前閃過二十年前之景。
那時西南邊境月如鈎,何炳榮踏夜而來,塞外西風吹得漫身塵土,且落落拍了官袍,不顯疲态,笑與諸将道賀,連夜奔波不過是為将皇恩早些送到。
再一景閃過,兩人共登城樓,他一襲豪言壯語放諸天地,換來一句“國有元将,蒼生之福”——原來從不是何炳榮害他,反是他興起之下,将之送往斷頭路。
那夜之月祭他好走,那夜之話作他挽歌,時至今日,是他虧欠何家。沙場之內從不欠誰,沙場之外卻背負血債二十餘口,要他餘生何安?
元将軍竟覺哀嗟不出,閉一閉眼,複見最末一景,是何炳榮一心求死前,予他四字。這四字于腦中久久盤旋不散,微如葉動,重如山震。
道,吾兒……尚存。
涼雨有聲,似恸哭凄絕。
是夜月黑風厲,天牢裏一道人影遭人以布罩頭,冒雨背出。
何瑾弈夢裏河破山傾,大地皲裂作道道天塹,腥雲遍布四野,自天外直墜而下,整一個人間無樂景,詭如煉獄。目之所及僅有一處完好,恰是那巍巍乾清聖殿,如故伫立混沌間,大抵是皇權所在之地,驚雷劈下也裂其不得。
他心中惴惴難安,對着大殿緩步拾階而上,周遭聲響霎時全然靜了,耳裏只餘足下步音。待入殿中,有一人背他而立,正掀袍跪下,所跪之人龍袍加身,是這天地間的真龍天子。
天子震怒,一卷赤朱色文書撰着如海罪行,重重地擲到跟前。
眼前人長跪不起,半字不予開脫,唯滄桑眸底一派泰然,肅穆摘了冠上紗帽。何瑾弈雙眼酸澀,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見那人手中烏紗帽成了項上人頭,斬斷的頸上還鮮血淋漓地往下流淌着粘稠腥血……
何瑾弈驚恐睜眼。
夢中慘象消散,身旁是無比熟悉之人,與他交握的手骨幾欲被他捏碎。
室裏漆黑不明,蕩着聲聲沉喘,分明是滿室昏暗,何瑾弈卻覺遍眼皆是腥紅。
許久之後,他氣息平複,眼中慢慢地有了半絲兒床帳虛影。他手掌散去力氣,周身虛軟,冷汗浸透後背衣料,道道鞭傷的疼逐漸有了知覺。
平懷瑱雖看他不清,但知他醒了,不敢開口喚他,緩緩探手覆到臉側,方一觸上便覺他顫了一顫,随即那雙眼往下汩汩滾淚,将手掌濡濕。
何瑾弈從來不是糊塗人,毋須多問已是心下了然。
只是未曾料想,醒時父親一席話,竟成訣別。
屋外雨漸歇。
何瑾弈自醒後一直默聲睜眼望着眼前黑暗,直到雨止風清,濃雲撥散,曉月寒星重臨天際,清輝灑入房窗,令他視線亮了幾分。
眼旁淚水早已止了,何瑾弈空洞雙眸盯着簾頂,耳裏突然傳來人聲,是平懷瑱小心翼翼,試探着同他低語數字,聲音幹澀低啞,不同往日那般如珠圓潤:“從今往後,你不可再是何瑾弈了。”
何瑾弈仿似無悲無喜。
從此以後,再無何瑾弈。
世上少他一人,朝中少他一家,多的是覆盆之冤,隕雹飛霜。可惜青天難見,申雪無門,他要永世背着何家罪名,卻必得坦坦蕩蕩地活,只因臨別之際,父親仍不忘教他為人之道,不忘以一句“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為他桎梏。
何瑾弈已覺不出痛了。
“清珏……”片刻後,他自語低嚅,極輕之音好似鋒利刀刃割在平懷瑱之身,“再無何瑾弈……唯有……李清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