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平懷瑱忘了那夜是如何回到宮裏,只記得承遠王府厚重府門之外吊着盞盞刺眼白籠,墨黑“奠”字如魑如魅,如魍如魉,化作承遠王一雙不瞑血目,譏笑瞰他。

旭安殿幾座楠木閣櫃被平懷瑱翻得一塌糊塗,書籍墨寶狼藉滿地,蔣常聞聲而至,見那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無一不是平日裏太子爺極為珍惜的寶貝,連忙跪地拾撿,小心翼翼地拍着塵灰,觀其臉色出言試探:“太子尋找何物?”

平懷瑱置若罔聞,李清珏于旁亦不予半字,直至半晌之後動靜俱止,平懷瑱緩緩展開手中一卷長畫,凝眼其上,沉吟許久,驀地側首将蔣常喚近身前。

蔣常雙臂懷着一疊書冊卷軸,忙仔細擱在書桌一角,聞聲迎上前去,俯身從他手中接過畫軸,這一眼望去才見畫上是一眼熟孩童。

“瞧出什麽?”

平懷瑱所問之話并無異樣,只是面上沉沉一片,令他莫敢妄言,分外謹慎地想了又想才遲疑應道:“奴才眼拙,除太子爺自幼生得聰慧靈俊,未瞧出旁的什麽……”

話未盡已見太子變了臉,神情愈發難看,驚得他捧畫跪下,唯恐道錯半字,當即閉口噤聲。

平懷瑱強壓心中震撼,但管令他:“将你方才所言,再說一遍。”

幽寒語氣似落他滿身,蔣常雖怕失言,卻不可違命不遵,咬了咬牙低聲再道:“奴才眼拙,除……太子爺自幼生得……”

平懷瑱驟然失态,忽将畫軸從他手中奪回,往冷硬牆面狠狠擲去。柔軟畫紙不堪折損,被撕裂兩處,皺巴巴地跌落地上。

蔣常俯首告罪,只聽得耳裏傳來太子極為不平之息,良久聞一“滾”字,頓如蒙大赦,躬身退離寝殿。

臨去前又聽李清珏冷靜喚他,囑上半句:“謹言慎行。”

“嗻,奴才明白。”

李清珏颔首允他離去,從不疑他忠心,深知平懷瑱亦是如此。

蔣常跟随太子十載有餘,如何忠主,平懷瑱自是比誰都更要清楚,也正因如此,才不懼于把這忌諱疑思赤裸裸地擺到他跟前。

今夜太子發了這場無名怒火,蔣常無辜遭其殃及,至此不知緣由——那生事畫卷所繪,從來都不是幼年的平懷瑱,而是如今的承遠王世子,平溪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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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李清珏一眼之下亦曾認錯,那時平懷瑱只覺有趣,分毫未作他想,直至今日,淋漓真相若隐若現,終在眼前。

多年以來,王妃緣何予他憐愛,緣何涉險為他暗傳密信,又緣何與承遠王長年不睦……諸多疑窦,如今皆已有理可尋。

難怪皇後明知承遠王府疑點重重,卻不許他加以追問,當日那一句“神鬼不侵”,所言之意竟在于此。

當真可笑,好笑!

還道何太子生母難産罹難……宏宣帝同母胞弟與之生隙……這宮裏日日上演的究竟是怎樣一出謬戲?怎樣幾出謬戲?

倘若世人知曉當朝太子竟是不倫野種,可還會對他稱譽有加,當他天命臨身?

平懷瑱低低地笑出聲來。

平溪崖不過三兩句無忌童言,便令他一朝豁然開朗。

他兄弟二人,皆為皇帝與王妃茍且之子:此事非他偏要去信,而是唯有如此真相,方能解釋所有不合情理之處。

承遠王與劉尹為伍,是為此;王妃婚姻失和,是為此;宏宣帝格外偏寵于他,是為此。

想來遇刺一事,亦是為此。

欲殺他洩恨之人,不該是劉尹與宜妃,而是視他為恥的承遠王。

而承遠王倏然辭世……平懷瑱豈敢深想。

條條狀狀,盡在予他一個肯定,事到如今,已毋須再得誰應證了。

然平懷瑱不甘,即便再是篤然,仍要一人親口告知。

鳳儀殿門窗緊掩。

大殿內外彌漫着一股藥草灼燒之味,濃重刺鼻,廊下宮人形色慌忙,口鼻之外皆覆着棉布,垂眸疾走。

平懷瑱未料會見得此景,遠遠望見數位太醫行入殿中,不覺眉心緊蹙跟上前去。可那雙腳方落進院裏一只,便有宮婢急急攔住,對他勸阻道:“皇後忽生天花,請太子切莫向內去了!”

平懷瑱胸膛一窒。

如今皇後不再年輕,幾十年來從未發作,到此年歲才惹上天花,豈非兇多吉少。

一日之間數個時辰之內,如有冰水接連傾頭。

平懷瑱耳中鳴響,頓身門庭之外,怔怔把這月下華庭囊括眸底。

短短片刻,他仿佛瞧見了十餘年間的日月更替,瞧見那名身着朱袍的幼稚小兒在這院裏跑來跑去,繞行膝下,終繞過春華秋實,夏雨冬雪,至此經年。

幼子個頭如筍拔高,已成少年;慈母笑貌日複一日,卻漸轉老。

平懷瑱忽不知方才一腔怨憤緣何而起。

不論他身世如何,生母為誰,皇後養恩都不可辜負……他驀然通透,眉頭緩解,獨留李清珏在外,毅然入殿。

鳳儀殿宮人見之心驚,看他面罩都不曾覆,更覺惶恐,生怕太子染上天花,得皇帝皇後怪罪下來。

宮人連跪帶阻攔了一路,平懷瑱本就憂心皇後安危,壓不住怒從心起,出聲喝怪,直到其外喧嘩驚擾了榻上皇後,過簾傳出“胡鬧”二字。

平懷瑱靜下,聽着那句虛弱斥責,眼泛酸脹,一句“母後”鲠在喉裏。

“還不給本宮回去……”

平懷瑱伫立原處,一動不動地聽着,正欲開口應聲,又見垂簾低掀,是雁彤自內行出,及時将他勸下,帶去殿外說話。

偏是盛夏時節染此頑症,皮表之苦更不耐受,平懷瑱牽腸挂肚,與雁彤立在廊外時,雙眼仍隔着道道門窗望向內裏,不願錯過半點兒動靜。

雁彤将他真心實意盡收眼底,憂心輕嘆,手至身側福禮相告道:“太子有心了,您來此一趟皇後娘娘已得寬慰。但天花實易傳染,太子體貴,稍有差池只會令娘娘心急如焚。太醫說了,娘娘當需靜養,太子權當為了娘娘安心,這便回旭安殿去罷。”

雁彤一席話道得他無以辯駁,是令他當真進不得內殿,否則若擾了皇後休養以致病情加重,更會使他悔愧難當。

徘徊之際,雁彤又道:“奴婢幼時曾患天花,絕不會再患一回。太子放心,奴婢定親身照料皇後娘娘,娘娘自有神佛照拂,必能吉人天相,病去無憂。”

平懷瑱聽來好受許多,至此徹底為她所勸服,拱手一拜。這一禮之下驚得雁彤忙俯低身子回拜于他,複又得他叮咛數句,定要好生照顧皇後。

臨行前平懷瑱繞至窗扇之外擡聲問安,終肯離去。

夜月明朗,鳳儀殿外李清珏垂袖靠牆而立,清輝如水,漫身淌過。

平懷瑱行上前來,攜他回殿,聽他于身側明知故問:“太子問了?”

平懷瑱搖頭。

“太子可有入殿探望?”

“不曾,”平懷瑱又搖頭,随之憂心忡忡,“母後不願見我。”

此話之後兩相沉默,李清珏一路無言随他回到旭安殿裏,踏入庭院後不急入室,站在院中聽着躁耳蟬鳴,仰頭望月,賞薄雲如絮輕纏月腰。

平懷瑱往前行罷兩步,察覺他未跟來,又折回一旁陪他立着。

直仰得累了,李清珏才垂首側眸,予他第三問:“太子方才,為何令我候在鳳儀殿外?”

平懷瑱回道:“你不曾患過天花,豈可冒險。”

“太子作此考慮,皇後又何嘗不是。”李清珏側身向他,眸底是多日不見的鄭重其事,毫不避忌地與他直言道,“倘若今夜未生異數,想必太子已與皇後和盤托出。太子為解心中症結,沖動之下向皇後尋求真相,然真相是也非也,于此之後又有何差別?太子仍是嫡儲,世人所知,太子生母只可是逝去多年的靜妃,唯有如此,太子與皇後,甚至宮外那兩位,才可保一生安泰。”

平懷瑱何嘗不明其理,只是一時之間将自己囚困桎梏之中,不願破繭自出。

李清珏許久不曾說過這樣多的話,确是不忍見他痛苦才與他闡明。

這世如地獄,情、理、忠、義難全,李清珏早已不得不堪破為人之道。

他與平懷瑱,許在外人看來皆有富貴盈身,尤其幼年時候,數載不缺衣食,高高在上。人若分三六九等,他二人必是上等,有貧賤者躬身伺候、為奴為婢,無憂無愁。

然天有不測,他得到多少便失去多少,親眷不再,富貴幻散,到頭來萬事一場空。唯握手中的,不過皇權厮殺,及與平懷瑱不可為外人言道的荒唐情意。

眼下平懷瑱身世漸漸浮出水面,他便恍悟,平懷瑱與他,恰是同命同苦。

平懷瑱沉吟良久。

夏夜漸涼,兩人于院中比肩而立,靜默近一個時辰之久。

平懷瑱倏如開霧睹天。

興許仍有不快不甘,卻再無怨無怪。想他出生至今,看似行路坎坷,實則始終為人庇佑——養母堅韌,詭谲深宮替他擋煞斬祟;親母隐忍,溫潤婦人為他成鬼成魔。

今更有親弟在世,天真爛漫,心純無垢,願信他、敬他、護他,視他最為緊要。

一席童言,字比千金。

他自該知足,且知從此往後,牽絆愈重……

因抖生天花一事,皇後始終不知平懷瑱已揣得身世之謎,卻在短短兩日間病狀愈趨惡化,時于床榻間體熱發燙,燒得不省人事。

鳳儀殿中宮人又染了兩位,各宮避之不及,生怕那要命天花何時便會透牆而出,傳到自己殿裏。

曾患過天花之人不會再受傳染,宏宣帝便于萬千宮婢中尋來數位,遣入鳳儀殿伺候。然雁彤難予信任,仍諸事親為,日夜留守榻旁,唯恐何人趁虛而入加害皇後,卻忘了自己不過一介凡人,雖不會再為天花所染,但操勞之下亦會病倒。

鳳儀殿中愈發郁氣彌漫,太醫院醫師恐皇後鳳體因無人詳加照料而倍受折損,為免屆時罪條加身,鬥膽向宏宣帝谏言,下旨召皇戚入宮侍疾。

風聲一出,各家夫人無不驚出一身冷汗,就連皇後娘家婦人也都在一夕之間接連抱恙,無人甘願以命涉險。

宏宣帝耐性待上半日,怒火難抑之際,忽聞王公公來報,道是鳳儀殿裏已有皇戚請願侍疾,且行囊物品俱已搬入殿中偏房,誓有長伴皇後之志。

宏宣帝欣慰之餘好奇不已,道罷“重賞”二字後愈感疑惑,不知哪家夫人竟有如此膽量,将領旨離去的王公公喚回問道:“是哪家夫人入宮侍疾?”

王公公微一遲疑,腦裏浮起那婦人求他代為隐瞞之話,知威威天子必是瞞不得的,萬般無奈,只可如實告道:“回皇上,是……承遠王妃來了。”

語罷一片詭異之靜,王公公鬥膽擡眼,對上宏宣帝盛怒雙眸,見那眼底笑意已轉瞬無蹤,寒如冰窟。

禦書房桌案之上的琉璃玉塔,無辜承了天子之怒,一聲驚響碎裂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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