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方至鳳儀殿的承遠王妃未見此景,入宮前逾矩換下孝服,洗去厚重脂粉,素面近身為皇後侍疾。
日暮将去,炙熱之氣散下不少,承遠王妃将緊阖的窗扇推開幾絲縫隙,透進和風來,罷了行回床畔,重又拾起銅盆中濡濕棉帕,從頸到身,一寸寸仔細為皇後擦拭散涼,話裏平靜無波,且作閑談道:“門窗緊掩,室內窒氣,想必于疾無益,娘娘這寝宮裏頭該時時透些清風進來。”
皇後一動不動,微側眸将她看着,見她說話時目光随手而動,并不與人相望,便也不應那話,問道:“本宮身染天花,便是家中親姐都不願來,你卻緣何來了?”
王妃手中動作微微一頓。
“臣妾幼時患過天花,娘娘不必介懷。”
“當真?”皇後搖頭,虛弱笑了笑,“你在說謊……同為女子,你我之間恩怨也算糾葛多年,不過一個眼神,本宮便知你所言不實。”
王妃聞言不再欺瞞,随她淺淺一笑:“是臣妾瞞不過娘娘。”委婉一句,仍不願道明緣由。
然而皇後問話之前,實已猜透。
承遠王妃要的,不是當朝皇後無虞,而是太子嫡母穩坐後宮,以保親子威望長在,無人可欺。她雖是生身母親,然于宮外除遙相挂念之外,可做之事不多,唯有皇後于宮中庇佑,平懷瑱身後壁壘才不會陡生罅隙,留人可趁之機。
正是緣此,她才願以身涉險,甚至願拿一己之命換皇後康健。
這一番心思王妃一字未曾道出,全藏在心中,可皇後确乎懂她,同是心系太子之人,又如何能不明白?
想來十數年間,她二人彼此豔羨妒忌,皆是空耗心力一場。
皇後低低道出“謝”字,合眸養神不再追問。
約莫個多時辰,王妃親在旁伺候着皇後用罷膳食,飲過湯藥,這才遲遲自殿內行出,帶着一身疲憊回偏房稍作休憩,不料行來廊中,竟見太子候在院裏。
王妃驚訝側身,眸裏瑩瑩亮起幾重光華,當下動身迎去,腳步迫切乃至小跑起來,臨近之前忽又頓足,退後離他遠些,俯身福禮。平懷瑱欲上前作扶,不想驚得她往後躲開道:“太子莫近身了,妾身方自皇後殿內而出。”
平懷瑱知她心有所憂,直怕令自己染了天花,頓時心中作痛,不忍間低聲問出口道:“王妃來此,便不顧自己安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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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遠王妃從那話中聽出關切,頗覺動容,不免熱了眼眶,擔心被他瞧出,忙将首颔得更低應道:“皇後娘娘乃一國之母,安危自比旁人重要,妾身只願娘娘及早康複,又還顧得什麽呢?”
“王妃亦該珍重己身,”平懷瑱聲淺而堅定,“須知王妃與皇後,于我皆為至親,自是一般重要。”
王妃驟然擡頭,瞪大了雙眼看他,詫異之下盈了半晌的淚水順腮滑落兩行。
平懷瑱不願引來旁人,話盡于此,拱手予之一禮,轉身離去。徒留王妃愣怔原地,久久望着無人空庭,短短片刻,掀了心間數丈浪。
平懷瑱深知于此之後,這一晌秘辛算作挑明了。
離去後他未返旭安殿,一路閑至禦花園中,登高亭望遠。平素尚不深知,此時眺望皇城遠景,見宮牆道道相連,有如密網遍羅人間,才知世間束縛從不在別處,而就在這人人仰羨之地。
有人耗盡心力寒窗苦讀,只為一朝入仕登堂,踏足其裏。殊不知有人終其一生苦苦掙紮,怎都逃不離宮牆中枷鎖縛身之命。
活着,大抵便是只覺他人甜,不察手中福。
一坐良久。
幽月攀高,平懷瑱此番走神連晚膳也未用過,蔣常四處尋找,禦花園往來兩趟都未瞧見他,只因不曾擡頭往高處望過,更不敢出聲呼尋,唯恐張揚。
亥時過半,亭下臺階上才傳來足音。
平懷瑱身後有人探手覆上肩頭,熟悉之感萦繞滿身,尚未回頭便知是誰。他将手攥到掌心,聽其勸道:“太子還不肯回殿歇息?”
平懷瑱将那手緊了緊,低應道:“唯你知我在此。”
李清珏坐到他身旁,一襲暗色風袍覆身,兜帽罩頭,從旁望去只隐約瞧得一點兒鼻尖,話語極輕道:“幼時你每每鬧起性子,總愛來到此處,帶我一躲便是大半日。到後來肚子餓了,仍不見人尋來,才肯悻悻回去。”
平懷瑱聽得心下柔軟,又覺今日李清珏大有不同,側眸仔細一看頓生一驚,見他兜帽之下竟未着假面,但以從前面貌視人,就這般堂而皇之地行來了禦花園中。
“你……”
平懷瑱心如擂鼓,匆匆攜他下亭回殿,好在一路無人撞破,只數位宮人于暗夜中挑燈路過,規行矩步,低垂首問安。
平懷瑱覺步步踏在刀鋒,不敢妄将李清珏牽在手裏,容他于身後趨步跟着,不時回首望上半眼,直至回到殿裏才将心落進胸膛。
李清珏未作解釋,解下外袍,其內長衫錦衣,亦非日日着身的侍衛軟铠,俨然從前模樣,是為宮人熟知的尚書令公子何瑾弈。
“清珏。”平懷瑱低聲喚他。
李清珏喚來蔣常,囑他令人呈上晚膳,罷了門窗重掩,模棱回道:“束縛久了,想在外透一透氣。”
平懷瑱覺那話裏似有他意,一時之間又想不明白。
正自凝思,廊外忽有數道腳步傳來,李清珏暫往內室回避,待宮人道道擺好佳肴,安靜退下,再行出身來與平懷瑱共用膳食。
“臣陪太子餓了許久。”
“我忘了時辰,你該早些尋我,”平懷瑱往他碟裏夾些細滑魚肉,仔細剔去刺骨,擡首嘆首,“但你不該這般尋我,往後切不可如此。”
李清珏搖頭:“往後不會如此。”
說着執壺斟酒,許久未與他共飲一杯,嗅着甜香已至微醺。
平懷瑱見狀舒展眉心,且當他放下了心中郁結,再待以時日,許能見他如從前開朗。
兩人舉杯相對,連飲三回。
醇酒辣喉,李清珏将碟中那一箸魚肉吃下,清香盈滿口中,覺得滋味不錯,夾起一些到平懷瑱碟裏,聽他緩言:“今日王妃入宮為母後侍疾,我不知當喜當愁,更不知當否勸她回去。”話到此處稍作停頓,目光凝向李清珏雙眼,似有征詢之意,“若勸,是為王妃着想;不勸,是為母後着想……實在兩難。”
“那太子是勸了還是未勸?”
“未勸,”平懷瑱茫然若失,“今日一去,見着王妃不曉得如何開口,不過勸她珍重而已。”
“足矣。”李清珏待他吃下魚肉,又夾些菜肴予他,“太子應當明白,王妃與皇後所願,皆是太子安好。”
平懷瑱颔首。
“臣亦是。”
“清珏,你今日……”
“太子只管明白,臣所為,皆為太子安好。”李清珏截了他的話,一時只垂眸用膳,不作深談。
平懷瑱覺他今日有話未肯道明,但難理頭緒,凝想間口中菜肴漸失滋味。然而直至終了,李清珏始終半字不講。
宮人撤下碗碟,已是夜入三更。
平懷瑱欲做梳洗,褪下外衫繞室行往內殿深處。
一道寬屏擋不住水汽缭繞,李清珏先他半步伏于池中閉眼休憩,半壺酒氣經浴水蒸騰入腦,正昏昏欲睡。那一眼不似人間,若谪仙臨世,玉面少年雖歷萬千,仍未染塵垢。
平懷瑱脫衣入池,緩到身旁,擡手撫他眉眼。指上水珠順眉梢滾落,李清珏方一睜眼又被刺得合眸,随即吻至唇上,經久纏綿。
李清珏喉裏洩出似有若無半聲低吟,久違親熱盈身,思緒正自迷離時聽他問道:“清珏今日是否有話要講?”
“無話。”他搖了搖頭,再度吻去,此後無言,只暧昧之聲漸重。
李清珏确不願講,昨日出宮去往趙府,趙珂陽曾有話與他私相探讨,是為太子影衛一事。
趙珂陽深覺先前遇刺之事不可大意,而影衛寥寥七人,與其再添數位于暗中庇護,不如軍行險招,就此傭兵自用。
李清珏早因前些日來京中風雲而遍閱江湖雜談,細一思忖亦覺此舉有益,然如何傭兵,何處養兵,皆是難題,思來想去,決意親往民間尋訪。
若要萬無一失,當求死侍。
太子尚且年少,宏宣帝正值壯年,來日方長,他要為平懷瑱親手養出一支精銳。
此後數年,由太子于朝與劉尹斡旋,而他在外,終有一日,與君複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