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翌日醒來,枕畔無人,衾被間未存餘溫。
平懷瑱睜眼未瞧見李清珏,只當他先行起身去了殿外,全不知一騎快馬早已踏破晨光,遠赴境南。
臨去前李清珏獨往京郊小村看了看侄兒,綿軟嬰孩偎在養母懷中咧嘴傻笑,尚不通世理,對着人間唯存的骨血至親眨巴着黢黑大眼。
李清珏屈指撫他稚嫩臉龐,半晌狠下心來,在桌角留下一袋銀錢,起身告別。
此一去數年,望太子康泰,侄兒康健。
心有牽挂,故事成必歸,珍重,珍重。
短短數字白底墨色書于宣紙之上,平懷瑱實難置信,斂眸凝視許久,恨不能将那一紙碾作灰燼。
殿外蔣常匆匆入內,俯首禀告:“太子,殿內外均未尋得李大人蹤跡。”
“不必尋了,”平懷瑱沉沉應聲,咬牙将信紙收入衣襟之中,似藏下滿腔疼痛與不舍,只覺周身如遭利刃剜肉,狠狠剜去他最為在意之人,直剜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漓,不得不忍痛獨行……他将難喘息,雙手緊握成拳,死死抵在書案上,良久令道,“備車架,出宮。”
馬車疾行至京中趙府,平懷瑱步履匆忙,不待通報踏入內院,直往趙珂陽寝房行去。
值此時辰趙珂陽方用罷早膳,桌上殘羹未收便聞廊外人聲漸近,片刻後見是太子,驚訝站起身來,與之問禮。
平懷瑱上前兩步将他一扶,哪待他悠然動作,心急如焚下開門見山道:“舅舅可知清珏去了何處?”
趙珂陽聞之一愣,緩緩回過味來,猜是李清珏擅自離開了。
那日交談過後,他知李清珏已有去意,然尚未與他商定日程,不想如此雷厲風行,竟連消息都未向他通傳一聲,更将平懷瑱從始至終蒙在鼓裏。
身逢磨難依舊堅韌決然至此,此少年心智倒是當真不容小觑。
趙珂陽暗作慨嘆,斂眉細思半晌:“該是往境南去了,南邊多山脈,少平原,易于藏兵。”話到此盡相坦言,将計劃和盤托出,霎令平懷瑱震怒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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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大事,為何不與我商榷!”
“若與太子商榷,太子可能舍得?”趙珂陽直言不諱,“太子太過重視李清珏,比之臣子,視之更若親弟。然争權之路險而又險,萬不可感情用事。”
平懷瑱為他一語道破,瞠目無言。
可哪只是視如親弟而已,李清珏于他,分明堪比性命重要。這是要拿他性命涉險南下,替他歷苦養兵,又該令他如何好生過活?
趙珂陽卻不懂,平懷瑱更無法使之明朗。
李清珏已孤身遠去,來路日曬風霜,皆由一人擔下,喜怒哀樂,無他同享。
“舅舅不懂……”
平懷瑱斂去話中怒意,顯出幾分失魂落魄來,過往意氣之貌全無,如魂飛萬裏。
何家倒時,尚不至一蹶不振;宮中遇刺,亦不斷披荊之勇;知一己身世,仍不會怨天尤人……可如今李清珏離他遠走,使他挂念非常,從此食無味、寝不寐,才是心中最苦。
然而事已至此,平懷瑱終無可奈何,面上不願、不甘皆不得不緩緩落下,帶着一雙腥紅疲乏之目,與李清珏的一意孤行相妥協:“罷了……何時清珏有音信傳回,還望舅舅定相轉告,切莫再瞞我。”
趙珂陽嘆息應下。
關外馬蹄漸遠。
李清珏騁馬三日,夜宿山間,總算在第三日晝色褪盡前打近道至一方小城,牽馬落店,于此稍作休整。
此城名作溯城,史得此名,正有溯源而去之意,因身處要道,古來南北商販行路往來,必經此城而過,故而取一順遂之名以求平安。
李清珏問店中小二要罷一間客房,坐在堂下用膳歇息,擡眸暗作打量,見投宿之人果是商人打扮居多,各個風塵仆仆,如今越近北境越顯狼狽之相,但面容之上神情卻顯得松懈,交相感嘆着生意難做,生存不易。
李清珏細聽幾句,得知自南而歸之人,前一程路需翻山越嶺,山路險峻姑且不提,那隐匿山中的成群匪寇才最是驚險。
從前往來除奔波疲累倒無甚危險,近年來不知怎的,流寇忽起,時而攔截途中,可謂害苦了這把無辜商人。
隔桌一中年男子面露惋惜,半碗烈酒飲下才似壓了長途涉險之驚,鬓間透出幾縷早白,與身側共桌一對年輕兄弟道:“你二人年紀輕輕,方入商道,曉得的自然不多……南方奇山險峻,然數年以來不過是道難行,盛世太平之下,少有匪人流竄。”
“那為何如今……”兄弟二人仿似與之路程相殊,恰自北向南,尚未踏入驚心之地,忙蹙緊了眉頭凝神打聽,仔仔細細捧起小壇為他斟滿瓷碗。
商人一番善意,也樂于多加叮囑:“如今境南山中偶有山賊出沒,尤以虞山之東為最,你二人若打虞山過,務必當心!”
兄弟聽得一震,此去正是必經虞山而過,便又恭恭敬敬奉拳拜問:“倘繞行虞山西面,可否避開山賊?”
“虞山西面山勢陡峻,其路難走;山腳臨江,水流湍急,亦不易于行。”
兄弟二人不禁愁容滿面,如此想來,欲平安過山,怕是只可請镖師護行了。可惜這一趟貿易本就賺得不多,經得起幾番折騰……想着讷讷不言起來,而那中年男子感慨未休,仍不住道着他前些日子劫後逢生之事。
“上旬我打虞山過路,幸得命大,來時方巧避開了那一窩山賊。可我雖僥幸躲過一劫,于我身前那一家幾口卻命喪山中……我去時只見得滿地狼藉與幾具屍身,山賊實在心狠手辣,竟連黃毛小兒也不曾放過,若非……”
“若非什麽?”
“若非另一嬰孩被母親匿在車下,這一家子怕不是,唉……”男子搖頭飲酒,直教身旁兩位汗毛豎起,緩了一緩苦惱訴道,“我将那孩子帶在身旁,卻也不便喂養,只待何時再送了出去罷。”
李清珏手中茶盞一緊,一時間不及細思,起身行近奉禮問道:“冒昧叨擾半句,敢問閣下,那孩子現在何處?”
忽有清脆人聲插進話來,男子先是一愣,随即聞聲側首,詫異盯他半晌,将那話在腦中轉了一轉才恍然回神,見他一身穿着不俗,又對那嬰孩頗為在意,登時禮敬回道:“正随內子歇在二樓廂房。”
“方才聽聞閣下話中之意,不知将要送去何處?”
“這,唉……”中年男子無奈擺首,起身近他一步,“我長年奔波,不便将他收養在旁,這一路北去,誰家願留則留,若終無家可歸,只得送去廟裏,亦可安度一生。”
李清珏霎時揪心,仿在頃刻間想起侄兒命運,想那孩子與之無異,同是尚在襁褓便慘失至親。随即又恨世間無道,憶及宏宣帝登基之初天下且為盛世,緣何如今愈不太平?
豈非君王漸老,佞臣欺上瞞下,蠶食百姓血肉,以至民間霍亂頻生?
此禍當平,此亂必揪。
李清珏心生一願,鄭重揖道:“既如此,閣下可願将此子予我?”
商人睜大眼看他,區區少年,瞧來孤身只影,如何照顧稚子?
李清珏似瞧出他心底顧慮,雙目誠誠與之承諾:“若得之相伴,必珍視萬千。”
眼前人斂眉略作思忖,少頃伸手作請,帶他往二樓廂房一敘。
作者有話說:
從劇情上來看,如果這篇文分上下卷,那麽從這章開始就正式進入下卷了,主角随之進階,成長到這一步要感謝你們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