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此時樓閣之上起了一陣迫切足音,李清珏與人踏着吱呀梯板,循聲擡頭一望,見一婦人手抱幼兒愣怔在梯道口,慌了片刻醒過神來,對那中年男子急道:“這孩子忽而發起了體熱……”
李清珏随之蹙眉,先那人半步近前,在婦人愕然神色裏探出手去輕撫嬰孩面額,夏時手背被刺得一燙,心知耽誤不得,稍作解釋便抱過孩子出外問診。
這時辰天将暗了,如此小城中醫館少有幾間,接連尋去兩家又都将将阖了門,李清珏繞過三五街道,好容易見着一間小館尚還盈盈透着燭輝,忙将孩子抱進館內尋醫師診治。
那中年夫妻随他奔走一路,待孩子總算交予醫師手中才得喘息餘裕,彼時額上背心皆已綿綿覆了一層汗,而李清珏生來發汗雖少,亦暈紅了半面臉頰,無暇自顧中雙眼始終兜在孩子身上,探手替他解着本就輕薄的小小衣領,體貼關懷,視同親子親侄。
男子心頭一軟,知此子予他無錯。
小兒體熱發得突然,散得亦快,醫師覺他尚幼,湯藥都未曾配得半副,只予他一支驅熱清露,交代李清珏趁夜間涼爽為他溫水拭身,再将這清露塗抹額上與頸間。
李清珏一一照辦,而那夫妻隔日啓程,便把孩子留他身旁。
小孩兒身子退熱,亮了眸子轉眼把他盯着,一雙桃花眼兒烏如黑木,亮若晨星,天生好相。
李清珏與他相望許久,自問可有私心。
他當這孩子與親侄同病相憐,故疼惜不已,不忍不顧,此為實情;然留在身旁,必傳文授武,望他經年長成無雙國士,足可為良臣忠将,為君效力,此為私情。
關切是真,期望亦不假,如此權衡,豈可說聊無私心?
為平懷瑱,他确有私心。
手中溫帕一下下輕拭如絮柔軟的嬌小身子,李清珏靜夜不眠,伴着榻上小兒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間或在那純淨剔透的目光及戳心稚嫩的咿呀聲中想得半分明白,緩緩裹住孩子丁點兒大的拳頭,低道:“我不知你名姓,但既往世間來這一遭,便當憐取華年,一朝一暮皆不相負。”
憐華二字,便作新名。
小孩兒張了張口,眨眼仿佛聽得格外認真。
李清珏垂首在那拳上輕輕一吻。
Advertisement
因此子之故,李清珏不再騁馬快走,置辦車架物什,逢雨多加逗留兩日,再又向南緩去。
兩日間憐華身子漸好,跟着李清珏不哭不鬧,偶随馬車颠簸得難受了才癟嘴哼叽兩聲,被李清珏抱在臂間一哄又好。
過不數日再經村鎮歇腳,李清珏終得空暇書信一封至京中趙府,信裏未刻意提及養子憐華一事,只把那日入耳閑談稍作闡述。據那商戶話裏所言,倘虞山之西确因山勢難行而人跡罕至,倒值得一探究竟,若能于山中尋出一片清淨地,則來日演兵無憂。
李清珏決意行向虞山,書信輾轉經日入京。
那信紙在趙珂陽手中逐字逐句展閱罷,總算令他安神幾許,近日來久久未聞音訊,唯恐李清珏于途中有所不測,至此刻消息傳回才定下心來。
趙珂陽即刻派人候于虞山附近,靜待接應,并回信将詳細安排告知分明。臨落款時略作囑托,道平懷瑱終日憂思難絕,教李清珏安頓妥善後,陳信太子以示安好無恙。
李清珏滿腔離愁為“太子”二字傾盆而出,數日裏寄托養子之身的那一懷相思之苦頓時無窮無盡,疼得他呼吸凝滞,更疼得錐心刺骨。
想他自五歲那年初遇太子,此後十年有餘,近乎日日相見,時時相伴,便是爹娘兄姊皆不如這般親近。
而如同體同生之人,就這般天南地北斷在兩端。
夜月正圓,李清珏靜坐院中樹下,樹影疏蕭,清輝斑駁落身,擡眼高望時,薄雲恰被葉刀星星點點割裂,如煙如霧,與頂頭枝葉接連一片,于這黑幕中似萬千手掌猙獰伸展,遮天蔽日。
他合眼再睜,垂眸下看,懷裏小孩兒安然偎在胸膛,這會兒已是睡了,倒是唯一杳無心事之人,身世坎坷至此,卻因無知而無愁。
李清珏将他輕抱回房,仔細送回綿軟床榻中,罷了拾起素淨發帶将覆背青絲微微攏起,獨繞桌後撥亮燈芯,提筆濡墨,思念鋪陳而落。
“太子,夜深了。”
鐘钲沉沉鳴響,子時即至。
李清珏不知宮中之人同未入睡,平懷瑱雖早作梳洗,然覺錦褥軟枕日複一日地烙背,始終輾轉反側,起身到這廊裏默然靜立,一晃一個時辰。
守夜宮人莫敢叨擾,又恐太子單衣蔽體,遭夜風吹涼了身子,只好悄悄兒将蔣常請來。蔣常來到廊裏,見此景自知勸不得,噤聲入殿取來外衫為太子覆在肩頭,随即退離三步,陪在旁立着,直到宮漏隐隐響了聲才低低喚出口來。
平懷瑱凝着圓月的眸子乏得酸脹不堪,仍不願挪眼,此時聞聲慢慢緊了袖下雙拳,驀地喑啞問道:“若是你,可舍得不辭而別?”
蔣常斷不敢應聲,順眉垂目,想平懷瑱此言當不指着答複。果不其然,只半晌後聽他又自語道:“清珏慣在京城,此去南方只怕諸多不适。”
蔣常這才擡了眼。
過廊走了一陣急風,将外衫吹斜幾寸,平懷瑱擡手一攏,扶着衣襟忽見身側小太監俯首跪下,萬般鬥膽道:“奴才愚見,以為李大人……早不慣在京城。”
平懷瑱眸光斂緊。
蔣常自知失了規矩,然憶起日前李清珏離京前夕與他交代之話,直硬着頭皮咬緊牙關說下去:“李大人心底念着太子,非是慣在京中,而是慣在太子之側……年前身受大劫,李大人仍困守宮中,是為太子;如今忍痛離去,也是為太子。奴才旁的不懂,卻懂李大人将您放在哪般位置,既然僅是別離一時,太子便該萬事如昨,莫令奸邪鑽了空子,更莫令李大人萬千心力付諸東流。”
一番話道得平懷瑱分外驚訝,不禁凝眉将那低伏身背俯視良久,好半晌過去才狀似無波地斥出“放肆”二字。
蔣常自知放肆,然方才所言盡皆肺腑,不得不說。
那夜平懷瑱情緒低郁,獨于禦花園亭中寂坐許久,遲遲不肯歸殿,蔣常四處尋他不得,情急之中只好求助于李清珏。
李清珏端着了然模樣,俨然知他身在何處,親自出殿相迎,行了數步忽然折回身前,與蔣常道了數句話。
“你跟随太子十餘年,乃太子心腹,不論何時,都當忠于太子,至死不叛。
“我知你天性怯懦,卻也曾見你為主賣命,便知你并非了無志勇之氣,來日且長,你定要時時記着這口氣。
“太子亦是凡人,亦有低迷不振之時,你貼身在旁當予以警覺,雖忠言逆耳,但萬不能因膽小怕事而明哲保身,唯有太子不忘心中大業,才可令旁人無可趁之機。”
自何家問罪之後,蔣常便再未見過李清珏眸裏有過這般淩厲之色,直教他一時怔住,呆呆望着,忘了點頭或是搖頭。
李清珏正色再問:“今我所言,你可明白?”
他這才颔首:“奴才明白……”
李清珏眉心緊蹙:“可當真明白?”
蔣常将頭死命兒點了點:“當真明白!李大人放心,奴才對太子永無二心,萬死不辭!”
那夜暗暮中所言字句,蔣常确是一點一滴地通透了,只不過未能先知李清珏為何忽然道出這一席話來,直至翌日他不辭而別。
以至此時此刻,哪怕如何放肆,蔣常都定要對太子予以勸說,不可令李大人心寒而歸。
四周空氣凝滞般沉郁,寂靜中唯有方才一聲“放肆”仍輕蕩耳廊。
平懷瑱緩探手将他一扶。
蔣常眼眶頓熱,謝禮起身。
未幾,不及再道一字,驚聞殿門之外一陣慌亂,有三兩宮婢跑進院裏,儀态盡失,遙遙落了跪:“太子,皇後娘娘病危……娘娘病危了!”
一霎間只聞腦中轟然一響,平懷瑱箭步行出,顧不得束發弄儀,疾步間整罷外裳向鳳儀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