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禦駕臨殿,檀木寬椅背雕威武龍騰靜置院中,太醫院醫師莫敢令宏宣帝龍身入殿,使一衆宮人隔了遙遙數丈安放此椅,更在天子腳旁團團燃了四方熏爐,又有宮婢數幾持高扇于後,散氣除滞。
平懷瑱匆忙入院,見宏宣帝禦座在前,撩袍單膝一拜複又向殿行去,怎知方邁出一腳便有一言沉靜入耳。
“回來。”
平懷瑱瞠目駐足,回首已是滿眼血絲,額角青筋突突作痛,直将雙拳攥得袖袍生顫。
宏宣帝眉心擰緊,皺起的額間似有一卷慰藉不平之狂濤巨浪,不知何時越漸衰老的晦色眸中容着深淵般的暗沉,眼神定定落在太子身上,圈住他一整個心神俱亂之貌,沉聲仍是那兩字:“回來。”
平懷瑱一動不動,與皇帝僵持半晌,體統、孝道競于腦中跌來撞去,直撞得心骨鈍痛不已,終不得不将萬重不甘壓下,邁步至禦座一側,凝眼遠望着燈火通明的鳳儀主殿,聽着自內而出的淩亂碎聲,心緒如麻。
殿內太醫早已沒了主意,皇後如今毒痘悶得遍身都是,神智時而昏聩,時而清醒,走氣如絲,然每逢醒時總似有話欲講,手指無力顫動,雙唇嗫嚅不休。
承遠王妃不管不顧攔開太醫,替了雁彤傾身至那唇邊聽皇後說話,伴着虛弱喘息,只有斷斷續續幾字傳來:“本宮……還不能死……”
王妃霎時淚湧不止,偏頭攥緊了榻畔太醫覆體官袍,用力捏出一把皺褶來:“徐太醫救救皇後罷……”
話裏徐太醫最為皇後所信,每有不适總傳他請脈問診,自患天花以來亦屬他最常照料。承遠王妃緣此獨獨将那将熄未熄的希冀全然托付與他,面上神色趨近癫狂,指節亦緊得泛白。
徐太醫額上汗流如注,萬分無奈之中只想着若是能救,又何敢置當朝皇後于窮途之中?可一整間太醫院耗盡心力,兩旬未令皇後之症得分毫緩解,到眼下已是無計可施。
“除非……”
好一晌過去,有極低兩字溢出口來,王妃一時難斷是否未有聽錯,回首瞪眼将他望着。
徐太醫神光不定地擡起頭來,擡袖拭着面上冷汗,思來想去歷時許久,把心橫了出去,還用那難以辨清之聲近在王妃身側講道:“娘娘此狀唯有一危路可行,若此路不成,再無力回……”
話到此處生生吞下不祥之語。
承遠王妃愣了片刻,瞬即明了幾分,将殿中旁人盡遣出室,連那一衆太醫也半個不允多留,只餘徐太醫與雁彤在旁說話。
Advertisement
室內靜下,徐太醫鬥膽相告:“恕臣直言,皇後娘娘已近氣絕,皆因毒痘未發,而毒窒于體、攻于心……欲解此症,唯有以毒攻毒。然行此舉,即便可令痘毒發于其表,天花得愈,但新毒入身,娘娘将長年與湯藥相伴,不過續命一時而已。”
王妃聽懂此話,言下之意是他亦無萬全把握,就算新毒得以逼散天花之症,也不定皇後尤能殘喘幾時。
躊躇之際,忽聞榻邊一聲鈍響,皇後不知從何處尋來力氣,狠狠扣住了床邊木欄,微微颔首,啓唇緩道:“施毒……”
“娘娘!”雁彤潸然跪伏床畔,卻無半字後話,只因不可勸亦無從勸。
皇後渾渾雙目望着繡鳳羅帳,恍恍然入眼是以金絲銀線織就的絢爛赤尾,針腳綿綿密密如她為後多年所享之榮華富貴,亦如夜夜夢回時揮之不去的魔煞鬼影。多少年華,多少晝夜,她未有一日如少女般雀躍,而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防四下,唯恐暗處刀劍不知何時便會刺向她與太子之軀。
而今平懷瑱尚在途中,未至帝位,刀劍如舊蠢蠢欲動,她不可死,她怎可死。
“施毒……”皇後徐徐又道,“本宮……不會就這般沒了……哪怕只一年、一月……一日……本宮也要往後活着……”
雁彤聲聲哽咽。
徐太醫心緒萬端凝重,不再多作猶疑,取毒潤針。
根根銀針為毒所浸,不時遍布周身,皇後細碎戰栗,汩汩溢汗,原已麻木之體竟似漸漸有所知覺。
窗外銀月轉落,晨星散盡,朝霞于天際乍破,半輪旭日殷紅如血。
院裏衆人随之候罷一宿,便連宏宣帝也半刻未曾離去。
經久,鳳儀主殿之門忽生輕響。
有女子自內行出,鬓發未整,面容憔悴,筋疲力盡地從門檻內邁出步來,遙向宏宣帝福身相禀:“皇後娘娘……痘毒發了。”
衆人皆是大喜之色,甚有鳳儀殿宮婢雙腿一軟頹坐地上,喜極之淚順腮滾落。
諸相之中,唯有宏宣帝扶緊椅上雕花,只把殿外廊下這狼狽婦人容在眼底,幽幽道一“賞”字,旋即起身離殿。
王公公忙躬身去扶。
“擺駕養心殿——”
殿外傳唱聲響,宮人起辇。
承遠王妃在那一霎失了魂魄,險些跌倒在地,幸得宮婢在旁才險險扶穩廊柱,再擡眼,見平懷瑱已至身前。
“王妃辛苦。”
那嗓音分外幹啞,王妃聽到耳裏但覺如蜜甘甜,擡頭勾出淡笑。
皇後身疾終得痊愈。
雖一夜驚心,然柳暗花明。
徐太醫行診有功,連帶整個太醫院都受了賞,他人皆有險裏逃生之幸,唯徐太醫本人仍自眉頭暗鎖,一日三回往鳳儀殿去,為皇後診脈開方調養身骨。
皇後痘發之處不日結疤,精神好轉,承遠王妃再相照料兩日便意行出宮——如今皇後康複,無需侍疾,仍于宮中久留難免不合禮數,況且家中尚有幼子等待,算來離別近月,實在想念。
她一遭來去贏得一身盛名,更有浩賞無數,自是惹來雙雙紅眼,暗中道她貪慕榮華,直怕承遠王去後無依無靠,這才死死傍住宮裏那座大靠山。
各色閑言碎語承遠王妃全當充耳不聞,只管置身事外,閉門休憩,勞碌此久,一回府門便病了一場,驚得府裏幼子守在床邊不願離去,再不肯令母妃入宮半步。
好在萬幸之下,未被天花染上分毫。
一晌風波就此揭過。
鳳儀殿否極泰來,後宮主權未有半點兒旁落于人,皇後神姿不改,僅面上常覆一層輕紗,隐隐約約把那滿面瘡痕連同虛弱憊色一并遮擋住。
平懷瑱複能踏足殿裏,晨昏定省比之過往更為勤快,伴皇後閑聊解乏,從始至終不提身世二字。
過不數日皇後覺出異樣來,這日方将湯藥飲罷,重将面上紗罩攏好,忽問:“太子宮中李清珏去了何處?似許久不曾見了。”
平懷瑱聞言恍惚,片刻後斂回神思應得模棱兩可:“舅舅另有安排。”
皇後颔首,倒不追問。
平懷瑱卻自此又生牽挂,重重疊疊,無休無止。
直入了夜裏,如泉狂湧的磨人思念才尋得歸處。
适值酉時,宮燈初掌,點點明光如碎星綴起,亮了一片內室。
蔣常目有喜色,邁着疾步行入殿來,只嫌那掌燈宮婢手腳緩慢,盡數遣了出去。平懷瑱心生疑窦,自書案後擡起眼來,看他神情不同往日沉靜,驀然心下一動,淺淺生出幾分期冀,将手中書卷極輕極緩地擱到了案上。
宮婢施禮退下,蔣常行近案前,從襟裏摸出一紙薄信,呈雙手遞來。
平懷瑱登時迫切起身接到手裏,當下拆信展閱,宣紙融融暖暖撫于指上,直令他如見故人,胸膛裏好一陣酸澀難當。
字跡如舊俊逸,滿當當書了整一頁紙,平懷瑱未及細閱,只一眼望見行文之末清清淺淺地落了兩字:甚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