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境南奇峰羅列,不似北域平原廣闊,一望無垠。穿行其裏,素有嶙峋怪石相繞,恍惚不知身之所處,無怪乎古語有雲,難于上青天。
昨日踏暮色而入虞山地界,趙大人予人相應,現已安頓,萬勿憂思挂懷。此間行路兩旬有餘,耽擱此久,确有其故,乃因途中驟得一嬰,予名憐華。吾聞憐華家破,實不忍不顧,而疾匪寇之恣存,天道之不章,恨不能策馬斬賊,以複青山綠水,再無刀光當途。
太子臨朝,若逢機緣,望上谏于帝。
自一別離京,吾久不以虛面示人,甚覺暢然。
諸事俱佳,獨思悠悠,意重重。
此去不知歸期,京中谲雲未散,太子切自珍重,吾于此甚念。”
于此甚念。
平懷瑱反反複複默覽三刻有餘,透過一紙玲珑信,隐約可見燈下濡墨之人,眉清目俊,一筆一劃輕述與他。
字間口吻較之從前更為灑脫,便在一霎之間,平懷瑱不再為之介懷,想蔣常所說無錯,李清珏是早不慣在宮裏。
從前安然此處的是何瑾弈,如今滌身山水的才該是李清珏。
如此也好……
平懷瑱覺出幾分疏朗,罷了複又閱覽,目光落于信中一段,知李清珏收養一子在旁,驚訝之餘諸多滋味攪在心頭。他凝着“憐華”二字沉吟須臾,一番斟酌緩緩釋了眉頭,而融融胸中還是欣慰最多,畢竟有子相伴,好過孤身一人。
千裏迢迢之信稍解相思,亦平了惴惴不安之心。
半縷夜風潛入室,燭火徐晃,将籠罩之外镂空雕花一角一面地映在宣紙上。平懷瑱乏了雙目,仔細将信收起,親手研墨欲回信一封。
濃稠厚墨盈滿硯臺,清香入鼻,唯久久不見落筆,似有近鄉情怯,令他懷揣多日之話竟不曉從何講起。
平懷瑱但是不知李清珏實則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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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書信,早不是頭一封。
李清珏于途中斷斷續續逢夜寫了數回,無一滿意,感萬千字也道不清心中離愁,直到終抵虞山安頓下來,靜心再寫,才覺一句“甚念”足矣 。
自此之後,二人盡靠書信往來。
秋意漸往,旭安殿院裏蟲聲輕淺不少,室內人隔窗烙下剪影,屢屢長夜不寐……
轉眼暮去朝來,數月即過。
宮中秋華殿那位主子濡素足月,複又現于人前。
宜妃此于殿內閉門供佛,念珠伴身,再見時面容沉靜非常,無半分過往傲色,好似當真念出一副菩薩心腸。
值此京城方入濃秋,宜妃早早覆上厚重風袍,面聖歸來又勤勤懇懇往鳳儀殿去,想來閉門三月間,窗外風聲倒半分不曾漏過。
鳳儀殿中經久不散地漫着一股子苦澀藥味,皇後面上瘡疤深深淺淺地留下瘢痕,如今湯藥難斷,覆面紗罩亦難斷。
宜妃目露關切,自先請罪道:“嫔妾近月以來閉門不出,期間驚聞皇後娘娘身染天花,格外憂心如焚,卻半絲兒忙也幫不上來,只可日夜祈求佛祖庇佑……好在如今娘娘頑疾已愈,乃是吉人天相,大有後福。”
案上新香正燃,輕盈薄煙自內旋出,氣味奇特,正是于香料之中添了幾味化毒草藥之故。雁彤阖上精巧銅爐爐蓋,暗暗側眸望了宜妃半眼,心下冷笑稀奇,嘲着這人在宮裏活了十來年,還能把貓給活成了耗子。
皇後在旁自也聽了這番矯揉造作,淺淺彎眉,出口之言耐人尋味:“當是宜妃念佛念得好罷。”
宜妃只作無辜之色,溫婉一笑。
身後婢女捧錦盒上前,伏低身姿雙臂呈起。
“娘娘病這一場想來元氣大傷,嫔妾旁的做不得什麽,只可略表心意。秋華殿裏尋來尋去,身邊唯有這盒黨參尚算極品,是嫔妾父親自友人之處得來,道是成了精的參呢,可補氣養血,助娘娘愈顯康泰。”
“那本宮便道謝宜妃了。”皇後不作推拒,示意雁彤收下。
宜妃這禮送了出去,于內于外都過了顏面,自知不是鳳儀殿待見之客,未坐許久這便起身告辭。
皇後假意挽留半句,罷了由她退下,待她行至珠簾邊兒時含笑囑道:“宜妃更當保重身子才是,如今尚未立冬便覆了這般厚袍,莫不是體虛肺寒之相?六皇子年少,宜妃便是為了他,也當好生調理一番。”
宮婢正欲将風袍披覆到她肩上,此時聞言頓住,垂眉抱袍往後退卻半步。
宜妃靜立簾邊,纖白玉指輕扶着琉璃滑珠,皇後目光幽幽自窗榻處望去,但見她後鬓朱釵華貴精致,不見面容之上神色究竟若何,少頃,才見她回過身來,如故平靜,微微笑着福身敬謝道:“多謝娘娘體貼,嫔妾定牢記心頭。”
話落攜婢女離開,出罷殿門,那溫和笑容終點點凝作秋日寒霜。
室內皇後緩緩解了面紗,唇角仍帶着嘲諷冷笑,接過雁彤奉來手中的湯藥飲下,苦藥已飲得麻木,深知此藥将與她殘餘性命相伴,既如此又何妨苦口。
“方才那參,丢炭盆燒了罷。”皇後眸色厭棄,思及宜妃方才所言又覺可笑,怕不是黨參成精,而是這宮裏有人早已做了怪。
然腹诽間危機驟起,先前疾病纏身,又因宜妃閉門誦經令她一時松懈,此刻回神,恍憶起于太子而言這般威脅仍虎視眈眈。
為今緊要,不是滅他人志氣,而是長自己威風。
平懷瑱已于年初痛失何家,那何炳榮如何身份,于朝中本有一席要地,身後共枝者暗暗占去滿朝半壁,無人料到會一朝踩了龍鱗,魂斷萬裏。何炳榮一去,尚書令一派大勢自也失了多半,若非皇後暗于後宮籠絡力撐,定有朝臣倒戈,屆時六皇子得儲必不算荒唐言。
如今太子之黨仍未異心,其一是因皇後,其二則因太子本身。
而其二更重。
皇後異常清醒,深知自己這身子不知能撐到何時,是否有命親眼目睹太子登基為帝,故當務之急,是要為平懷瑱重插羽翼,令那斷了的翅骨一根一根重新接上,終将天下權柄牢握其手。
今尚書令之位久久空懸,不失為一件好事,寧可無人當任,也絕不可為六部中最為蠢蠢欲動的劉尹所得。
皇後略感頭痛,閉了閉眼。
雁彤上前為她輕揉腦穴,只當是涼風入室令皇後受寒,偏了偏頭,示意宮婢阖攏窗隙。
輕微動靜聲傳來,皇後睜眼,目光游離在那案上熏煙之間,思緒如之飄飄渺渺、朦胧不清,好半晌出聲喚了句“雁彤”,随即遣退宮人,在靜下來的一室空曠裏低聲疑問道:“你可記得,何家尚在時,那何瑾弈似是有婚約在身的……”
雁彤颔首:“是有此事。”
“與誰?”
“榮夷公魏逢峥之女。”
“果真如此,”皇後立時嗤笑出聲,“難怪如今不比過去張揚,生怕為誰所知,他魏逢峥曾與罪臣交好。”
魏逢峥哪般為人皇後确算熟知,數年看在眼中,知其從來圓滑世故,唯利是圖,以至何炳榮與之深交實令她一朝費解。不過此皆為旁話,眼下無關緊要,她雖看不上此人人品,然魏逢峥封翁至正三品,朝中人脈絕非薄弱,豈可允之旁落他家。
“可知魏家女兒年幾何?”
“奴婢也不清楚,”雁彤搖頭,斂眉稍作思忖後道,“不過聽聞其與何瑾弈身有婚約時,似還是個年十丫頭,想如今也該十二有餘了罷……娘娘莫急,奴婢再作打探。”
皇後微微颔首:“你且打聽打聽,若不足年歲,再待之兩年無妨。”
“娘娘的意思是……”
“本宮再是瞧不上他心性,也絕不使六皇子占去先機。”皇後緩緩拂開貼在額間仔細揉按之手,舒眉嘆了口氣,“太子不再年少,理當成婚,本宮擇日便向皇上谏言,不妨先把這婚約定下,待太子及冠,魏家女兒亦正可足齡。”
雁彤心領神會,收回手退去一旁,施禮後行出殿外,知皇後意決則不當耽誤,及時前去探尋一二。
她還記得兩年之前皇後便已有意為太子立妃,只是那時太子心智懵懂,顯得十足抗拒,幾句敷衍使得皇後無奈縱容,随他心意不了了之。
眼下大不相同了。
形勢至此,皇後不會再過問太子只言片語,此後立妃一事不由他選,不過求得一道聖令,即是皇命難違。
可嘆天家命途,她跟随皇後多年仍未瞧清……
戶外起了澀澀秋風,一陣刺骨寒涼,院裏宮婢接連入了室內,留一院空寂于此。
旭安殿宮人亦正阖門攏窗,為太子新換一褥厚被,年複一年地盯着秋去冬來,春盡夏至,日月不歇。
平懷瑱從宮外趙府歸來,自寒風裏回到溫暖內殿,立即有宮婢上前奉來熱茶暖身。分明燥渴,然他僅僅随意飲罷半口便就此擱下,至桌前執筆書信,告知李清珏氣候忽涼,勿忘添衣防寒。
滿心滿懷,只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