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榮夷公魏逢峥之女年十二,已是将來太子妃之選。
此一事暗暗洩出風聲,即便暫且未得宏宣帝金口玉言聖旨賜婚,也漸日成了諸臣間無人不曉的傳聞,都知是早晚的事了。朝堂裏外,衆大人每逢三兩聚頭,總愛念上幾句,感慨之餘各自心底壓着原本早被抛諸腦後的忌諱“何”字,嘆息着世事弄人。
而魏家,本只顧着明哲保身,家中嫡長女曾與何瑾弈定親之事宛如恥辱,唯恐遭人诟病,引來龍顏震怒,于是各個謹小慎微,日日把那頭低進塵埃裏,以求躲過浩劫,殊不料時運陡起,反而攀得太子這株高枝,自是喜不自禁,重又揚起了姿态來。
一時間滿京上下,莫不相議。
平懷瑱安于宮內,是唯獨不加置喙之人。
消息初起時,他确乎心慌意亂,不過那份焦灼只在心中燎了一霎便倏而熄滅,轉而化作眉宇間不似少年的沉穩與決絕。
短短片刻裏,平懷瑱心頭如行過一世起伏沉淪,迫他踏刀刃而行,迎駭浪而上,無畏煉獄血途何時終了,但管合眸走下去,一直走下去——而此一途,哪怕隔着萬重山仞、無涯江海,也定有李清珏伴他。
所以他信李清珏不會不懂,亦賭李清珏與他之靈犀相通。
身為太子不可不婚,否則如若決然抗旨,無異于将儲位拱手讓人,如此一來,從前心血盡是白費,何家之死更作枉然。
但平懷瑱也絕非妥協,不過順從一時而已。為免令宏宣帝生疑,這婚約他不可不要,但魏家千金,他亦不可不拒。
此生結發,唯有李清珏。
手中茶涼,平懷瑱獨坐廊下,過廊秋風吹得頭腦清醒。
身後蔣常望着那盞早未再飄散着熱氣的清茶,上前去接,欲為他新換一杯,嘴裏勸道:“起風了,太子可要回殿內歇着?”
“不必,申時三刻還需出宮一趟,備車罷。”
“嗻。”
蔣常低低應了聲,然而應罷未退,仍呈雙手等着,平懷瑱見狀将茶盞予他,手指離了冰涼瓷壁這才驀地覺出幾分冷,垂眸握了一握複又囑道:“等等,再晚一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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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常微微一愣,揣摩不定其意,只覺再晚便是酉時,待出了宮去,日頭都該落了。季秋暮色來得快去得早,屆時天色一暗,回宮路上實在諸多不便。
然所想之話未道出口來,太子素來行事缜密,想必另有安排,何必由他多嘴置喙。
此間揣測正是料得無差,待至時辰,平懷瑱乘車辇出宮而去,先是到了趙珂陽府上,不急不躁與之談罷朝中事宜,出來時已是寒星懸空。他仍不急着趕回宮裏,反将馬車歇在趙府之外,轉自偏門深處搭上一頂绛色轎攆,被人一晃一晃穿街過巷送去京城之西的另一座宅院前。
這宅院不比趙府富貴,門匾經年日曬風吹已透出五分陳舊,戶外未落瑞獸,只兩棵矮樹植在階旁。
平懷瑱掀簾出轎,錦衣外披覆暗袍一件,轎外蔣常亦已換過一身行裝,随他拾級往府門去。那兩道高門阖得嚴嚴實實,蔣常往前悶悶叩了幾下銅釘,有守門童睡眼朦胧地伴着“吱呀”聲将門拉開一道隙,看他兩人格外眼生,裝束打扮又分外奇怪,不禁皺着眉頭揉眼問道:“你們是何人,來溫府可有事麽?”
平懷瑱不語,身旁蔣常從袖裏摸出令牌遞上前去,低聲佯斥:“你這小娃兒好沒規矩,還不拿這東西去問問你家溫大人,是否認得。”
守門童被訓得瞌睡醒了兩分,頓時凜了凜神,盡管一頭霧水,但覺得他這般口氣實在不得了,于是仔細接過令牌到手中,立即轉身去尋大人。罷了又感不妥,小童回身拉開半扇門,将他兩位請去前堂花廳候着,這才再度跑開了。
平懷瑱耐着性子等了小片刻,不多時聽得廳外廊間由遠及近地傳來一陣萬分急促的足音,緩一擡眼,見那身影已至門邊,未及入內便作勢要拜。蔣常上前匆匆一扶,目光滿含深意地望着他,悠悠然問道:“溫大人這是拜誰呢?”
此人心間一顫,腦裏登時通透無比,默聲吞下了幾欲出口的問安,朝前數步,畢恭畢敬地将令牌雙手奉還平懷瑱。
平懷瑱接回掌心把玩摩挲,目光如水覆在溫大人面上,分明眼含笑意,可卻在這涼夜裏盯出他滿額汗水來,良久,直見其面色愈發驚惶才瞥眼示意蔣常阖上房門去廊裏守着。
蔣常垂首退離,花廳房門阖攏時似有巨石壓下,其聲入耳直壓得溫大人周身一顫。
平懷瑱淺淺勾起了唇角,拖慢腔調喚了三字:“溫大人。”
眼前人險些彎膝跪下。
屋外夜色愈濃,繁星爍爍。
平懷瑱于室內仰頭,仿可透過厚檐觀得星象,噙着三分愉悅又道:“銀漢懸星辰,薄月挂中天……這素來人間尋常之景,常人只可看出幾分美或不美,溫大人卻能由表及裏,預知千裏,這麽一雙琉璃眼,本太子實在好奇許久了。”
冷汗滴落在地。
此溫大人正是欽天監監正溫智元,早夏朱雀七星異動,正是為他報禀宏宣帝,道皇家恐有血光之災,萬需防範。
當時那轸宿雙星炫目不假,其後太子遇刺、承遠王罹難亦真,但從始至終,平懷瑱都半刻不曾信過此乃天意,畢竟若非人為,豈會如此巧合。
今日平懷瑱來,便正為此事。
眼下他三兩句冷言出口,溫智元頃刻間就聽得明明白白,雙膝發軟,強撐着沒有狼狽跌下,試探着擡起頭來對上他的目光。
平懷瑱尚且委婉溫吞:“溫大人怎的不應?不妨與本太子說說,那星象如何看方能窺得吉兇,教本太子也好學學,平素夜裏瞧來解乏。”
“這……”溫智元頭皮發麻,喏喏一陣,“回太子,四季不同,星辰各異……欲觀星象,當需先知時令之變遷,以……”
平懷瑱沉了面色,方才之笑意一掃而空,頃刻間變了模樣,那嘴角弧度驟然落下,瞧來陰晴不定、格外煞人,驚得溫智元言辭一頓,霎時噤若寒蟬。
“你好大的膽子!”
溫智元顫巍巍俯首跪下,冷汗淋漓。
平懷瑱哼笑半聲,撫椅站起身來,慢慢往他跟前踱近幾步,居高臨下地質詢:“吃拿着皇糧,竟還敢作出欺君瞞上之行,謊報星象,助纣為虐,以令皇室惶惶,釀成大禍。”
“微、微臣不敢!”溫智元遭此罪名襲身,伏跪之身抖如篩糠,忙不疊為己開脫,“太子明鑒,微臣所告盡遵天意,從不曾謊言星象啊!”
“不曾謊言,卻屬有心言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豈非更加高明?”平懷瑱蹲**子,陰影将他眼前一片光暈盡皆籠罩住,幽幽道,“溫智元,你前頭觀得星象有異,本太子後頭便遭刺客暗襲,若是巧合也就罷了,可本太子偏卻認定了此乃人為,你又作何推脫?”
溫智元懵懵應不上話來。
“是否要本太子替你回想一番,是何人予你這般膽量?”平懷瑱假意思索,凝眉擺出不解之色,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本太子以為……許是欲取我性命那人,暗中将你籠絡,把一切殺機歸于星象之過……想來此人便是……”
“太子!”溫智元腦中轟然一響,見他所言幾與實情分毫不差,立時擡起頭來忙于洗清罪名,“臣全然不知,不過奉命行事,豈料當日一舉會令太子身涉險境!若早知如此,那便是身首異處,也絕不擅言半句!臣之忠心日月可鑒,太子乃天命之人,臣定不叛!”
平懷瑱得他表忠,終不再威懾相迫,起身坐回位上,捧起那會兒婢女奉上的一盞花茶,掀蓋吹了吹柔柔漂浮水面的淡橙色花瓣,淺将清香啜入口中。
“起來吧,”再開口時語氣頓轉平靜,只字裏行間還嵌着未盡餘威,“溫大人是聰明人,該明白此事若為父皇所知曉,當有哪般下場。”
溫智元至此已知平懷瑱定有要事安排,提前驚他半晌不過是教他識時務、知形态,于是分外規矩,連聲應“是”,嘴裏道盡了大恩。
平懷瑱笑了笑又道:“溫大人不管怎的說,也算害我一回,今我來此,欲作讨還。”
溫智元覆耳聽着。
“本太子學欽天監觀星,察星象所呈,隐有兇險之象,寓示當朝太子不宜早婚。”
此番話全屬意料之外,溫智元實感費解,只怕自己會錯其意,禁不住茫然相望。
然而平懷瑱并不改口,反倒颔首更予肯定:“若太子早婚,則天下不順;反之,則天下大治,盛世不衰。”
室內寂靜不已,溫智元迷惑承着平懷瑱所言,一面暗暗揣度用意,一面細思着如何上谏方可如太子所願。
星象所示不難講,難的是其象不得虛構,務必有據可循,方能不為欽天監同僚所覺。
“臣當竭力而為……”
“當如何竭力,溫大人最懂,”平懷瑱低笑兩聲,不吝再次提醒,“本太子方才說過,不曾謊言,卻屬有心言之,溫大人高明之處,實令人佩服無比,想必當初所言能為父皇深信不疑,如今則亦可巧舌如簧,不論是真是假,皆可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