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平懷瑱自溫府行出,夜風旋進頸裏冰冰涼涼,令他覺出冬意愈近了,不禁伸手攏了攏襟,再将一襲夜行暗袍仔細裹着複行上轎,經人送回趙府外馬車停靠之處。
府外寂寂,兩盞昏黃燈籠随風輕擺卻始終不見熄滅,平懷瑱登車前舉目望了一小會兒寧靜安然的府門,風平浪靜,是以無人察覺太子車架在此逗留許久。
如此甚好,方才一趟他未知會趙珂陽半句,自也不願令其清楚此番意圖,因此除溫智元本人外,只蔣常為知情人而已。
夜幕已濃,碎星隔着傾動車簾若隐若現,他探手挑起一角,半斂眸将璀璨星點裝進黢黑雙目之底,眼見着那一汪星河好似溶出一“吉”一“兇”兩字來,腦裏直想着納妃一事,不知今夜所為究竟能拖延幾時。
也罷,權當走一步看一步了。
平懷瑱落下簾子。
近來江湖中各家派系安分許多。
先前提谏收案門派一事,今在劉尹手中已入正軌。
那江湖閑野之中,能叫得上名號的大門大派皆不願與朝廷多加牽連,不過依行皇令,草草登案領罷派號了事,之後萬事如故,依舊我行我素;而那散布四野的諸多小戶對此倒是十足喜聞樂見,覺此一舉後能多出朝廷于身後撐腰,莫名生出幾分已成氣候的錯覺,嘚瑟且張揚。
一切盡與平懷瑱事先預見無差。
劉尹狼子野心,絕不滿足于監管而已,大派吃不動則暗動心思吃這小派,見多數小派掌派門人皆十分配合,心中頓生後計,決意籠絡其心,假以時日,潛移默化,令之收歸朝廷。
若能行之無阻,一來建樹在手,必能得宏宣帝所譽,高升有望,權柄更盛;二來江湖中人素講義氣,只要時時予之甜頭,便能得之以誠相待,如同坐傭私兵,以令六皇子實力暗增。
每一子棋,劉尹皆往最利之處落下,殊不知連同整一棋局都早在平懷瑱部署之中。
平懷瑱姑且冷眼旁觀地看着,行在宮裏,愈發是那一副教人捉摸不定之相,端着清冷眸色與唇邊将笑未笑的一抹弧度,腰間玉骨山河扇沉沉甸甸又似輕輕巧巧,使人莫敢近身且覺難以揣度。
唯獨處旭安殿內時,他才将那夾雜在眉目間的淩厲之色褪去,逢閑暇時光便書信至境南,與李清珏述上幾句,一捧相思盡在筆端,染着墨香轉落薄薄宣紙上,恨日月更疊之慢,數着仿佛無窮無盡的日子,每每夢回三更,總見故人歸。
不知不覺,一季一季,一年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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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牆之外花開又謝,相聚離合如水自長流,不絕不息。
京外村落中的李家,養子李瑞寧已長成機靈小兒,竹馬繞桌,一副單純無憂之相。
平懷瑱暗裏時常探望,小瑞寧不知他身份,回回見他都眉開目笑,知是甜甜的糖籽兒來了,搖搖晃晃地邁着小短腿跑出去,揪住衣擺糯乎乎招呼:“琅叔又來看寧兒了,寧兒的桃花糖籽兒呢?”
平懷瑱彎腰将他抱起,那軟軟包子臉上甚有幾分李清珏幼時影子,忍不住探手一捏道:“就屬你貪吃,你叔爹從前可不似你這般饞嘴,當心饞成小胖墩兒。”
小瑞寧被捏得咯咯笑,被他假意訓着,仍不忘埋在胸前衣襟裏仔細找找,不時便能翻出糖包來,迫不及待地展開紙包拈一顆喂進嘴裏,甜得直眯眼,罷了才想起追問:“琅叔總愛說叔爹,可叔爹在哪裏呢?寧兒未曾見過……”
平懷瑱抱着他進房裏,面上笑意沉澱少許,哄他同自己乖乖坐在小桌邊兒上,并不作答。
桌上筆墨紙硯俱備,只是瞧來鮮少用上,硯臺裏幹幹淨淨,不見墨痕。
屋裏物什大多是平懷瑱令人添置,材質上乘,然其貌樸而不華,不擔心會為村裏旁人瞧出哪些怪異端倪來。他親為研墨,嘴裏慢哄:“寧兒念着叔爹,琅叔便教你繪信與他可好?”
“繪信?”小瑞寧偏偏腦袋,扭回頭來仰着瞧他。
平懷瑱于是令他踩在自己腿上,方足三歲的孩童,這般立着也才那麽一丁點兒,小小一只實在惹憐。當初他與李清珏相遇時,李清珏五歲有餘,現一想未能提早相見的那幾年間,李清珏也該是如此活潑可愛的模樣。
思念之情溢于言表,平懷瑱将細細一杆毫筆置于李瑞寧軟乎乎的右手之中,又拿自己寬厚手掌将之緊緊裹覆。
“寧兒年幼識不得字,便繪下畫來給叔爹看。”
小瑞寧苦惱擺首:“畫兒也不會,寧兒都不會。”
“琅叔教你。”平懷瑱淡笑問,“寧兒想畫些什麽給叔爹瞧?”
雖說着不會,但小孩兒心性純粹,總覺萬事萬物皆頗有趣味,聽他這般問着立即天馬行空起來,胡亂應了一通:“小鴨,飛在天上……”
平懷瑱從善如流,裹着那手極其緩慢,歪歪斜斜地落在宣紙上。
小瑞寧被逗得直樂,手裏半分兒力氣都沒使上,全在平懷瑱掌心裏跟着跑,一雙圓溜溜的眼盯着紙上醜醜小鴨,未曾聽清身後那聲若隐若現的低嘆:“你叔爹心中念你疼你,你可莫令他失望,只管快活一生……”
墨色小鴨展翅騰飛。
室外風輕雲淡,夕色如脂。
不時另有人聲自外而來,陳知鶴遲他半步,入室後俯身淺拜。小瑞寧好奇地抿抿小嘴,學他模樣行禮,引來平懷瑱失笑,旋即道:“早便說過此間無君臣,陳大人不必多禮。”
陳知鶴聞言颔首,于此不過微微一拜,半字問安都不曾出口過,實則已算不得多禮,不過是君臣之別始終穩放心頭,不可全然失了體統。
他不發一言,但往那桌旁坐下,目光落在李瑞寧繪信之上,直把眼裏望出些暖色,又将目光移去平懷瑱面上,待其開口問詢。
墨跡尚未幹透,平懷瑱擱下筆杆,先令那宣紙晾上一晾,哄小瑞寧落膝玩耍去,見他重新拾起竹馬跑到院裏,才正了神色與陳知鶴道起今日早朝中事:“近月以來朝中務事繁多,六部忙碌日久,尤以工、戶二部為甚,今又逢工部上禀固修京北城牆一事,人手稀缺,正值良機。”
陳知鶴知他話裏良機為何,沉吟片刻應道:“劉尹監管的閑散流派于江湖之中早已名存實亡,不過藉朝廷之名混跡民間,可擇日上谏招安。想必那游手好閑之衆,也樂于吃這一口皇糧。”
“好,”平懷瑱同他所想無異,且猜測劉尹亦早有此心,故此推他一把,到時招安之人盡歸他管,再由工、戶二部出面借人,輕易便可殺他個措手不及,想着予以補充道,“谏時你莫作退讓,劉尹為人陰險,非得你與他争搶才最可懈他戒心。”
“自然,太子放心即可。”陳知鶴滿目了然,予他寬心。
那一臉豁達神色杳無雜緒,從前孑然朝中之人,今為護儲一志所為良多。平懷瑱瞧得清明,自也明白陳知鶴為他鞠躬盡瘁,追根溯源,是為報何家恩情。
世間知恩圖報之人,最是難得。
畫紙漸漸幹了,他探手拾起,仔細疊放入懷,隔着單衣貼在胸膛之處,頓感心頭綿軟,只等天色再暗一些,好與陳知鶴乘夜歸京去。
院裏榆錢茂密如故,平懷瑱側首向外靜靜望去一會兒,想起李清珏初來此地時,仰頭把那花葉瞧了許久,若非知他心中鈍痛,俨然一幅樹下仙人圖。
兩載有餘未複相見,但願人未清減,徒惹他心疼。
暮日緩緩落。
瑞寧養父自田野而歸,養母從院裏進來,彎眸笑言:“兩位今夜在此用些清粥小菜罷。”
平懷瑱聞言與陳知鶴相視一看,罷了皆是應下,道聲多謝,耳裏傳來小娃娃“噠噠”蹦跳之聲。
房門自在大敞,視野廣闊,天地盡在眸中,平懷瑱松了心思放眼遠眺,逸神許久,漸有熬煮中的粥香飄散入室,萦繞入鼻。
清雅如斯,不見京中浮嚣,亦無宮牆擾目,此為人間。
又過不多時,小瑞寧跑回房裏,瑩亮雙目睜大了看他,奶聲奶氣地指着身後門外說話:“琅叔琅叔,有人來啦。”
平懷瑱随之擡眼,尚未瞧見何人,直到片刻之後,一道清瘦身影覆着方自樹梢而起的銀月暖輝,如夢裏多回所見,點點現于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