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平懷瑱怔愣甚久,胸膛之物幾欲震跳而出,使之心悸不已。

院裏人周身盡帶奔波疲乏,一襲風塵仆仆之相,只那雙如墨玉剔透之眼未染塵息,手攥缰繩引馬上前,至門階前停下腳步,隔數丈與他相望。

平懷瑱虛斂着目,極緩地站起身來,繞桌椅外行,一步,又一步,步步間足下生風,至身前将他緊緊一擁入懷。

那一瞬倍感真實,魂靈空寂處時隔二三載,終又為之盈滿三魂七魄。

懷中人窒得呼吸不暢,幾被揉進了骨血裏去,仍不舍推拒,只擡手扶着他後背低道:“臣回來了。”

平懷瑱聞言苦澀頓起,間或亦狂喜叢生,覺世間萬物再不要,只要李清珏,只念李清珏。

他攬緊此人啞聲在那鬓邊輕聲應着:“回來便好……你教我等得好苦。”

李清珏不語,任他恣意擁着,不顧尚有他人在旁。

好半晌過去,直到瑞寧養母自院側小廚過來,驚訝瞧得此景,李清珏才緩緩松了手,抵着平懷瑱肩頭将人推開一些。

李清珏轉身與她一禮,話裏稱謂親切:“嫂嫂別來無恙?”

那婦人立有喜色浮上眉梢,半字道不出口來,一下下沖他點頭,行近幾步後可見眼眶裏漫着薄薄水霧,雙唇開合數下後切切吐出幾字:“瘦了……也高了。”

李清珏确是高了,而今年近及冠,清俊五官更比從前成熟三分,眉目風姿如舊,但經年染出幾重沉穩健氣來,再不是昔日少年。

屋裏小瑞寧扒着門框好奇看他,一雙眼眨巴眨巴,待與他目光相遇,又忽而生出些怯意來,一擡腿往娘親身後跑。

養母不容他躲着,蹲身将他抱起,送到李清珏手邊兒去,那語氣裏似有道不盡的欣慰之情,直欲将這兩三年間李瑞寧的一點一滴盡數說與他聽,然萬語千言凝至嘴邊唯有單薄一句:“你快抱抱他罷……”

李清珏将孩子接到臂間,對上那眼底裏既欲與他親近又遲疑躊躇的目光,心頭被軟軟攥了一把,輕聲哄問:“瑞寧,你可還記着叔爹?”

小瑞寧一雙眼兒驟亮,動着眉毛偏頭望向平懷瑱,再偏頭望回李清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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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爹?”

李清珏颔首,抵上他小小額頭,令這娃娃登時笑開了臉,摟着脖子愉悅喚上兩聲:“叔爹叔爹,寧兒給你畫小鴨子了。”

李清珏撲鼻酸澀,竟是因喜,是頭一回憶起何家血親時不至于痛徹骨骸,而能朦朦帶着寬慰與餘幸,在心裏默默地念着父母兄嫂,告訴他們如今瑞寧這般康健活潑、無憂無慮,雖無錦衣玉食,卻餐餐飽腹,得養父養母悉心疼愛照顧,有這世間最為厚重的福氣。

李清珏抱緊了他,如同抱緊了這一生烙于心骨的何家。

當頭的月更明了。

是夜團聚,清粥幾碗,小菜數碟,伴米釀五樽,令人食至二更。

屋裏娃娃早耐不住睡去了,犯困時惺忪揉眼,被李清珏哄了一陣拱着被褥入眠,軟乎乎一張小臉透着粉,似正夢着缤紛絢爛之事。

李清珏輕撫他鬓角細發,臨去前于床畔坐了許久才不舍辭行,與平懷瑱二人登車返京。

夜色分外濃重,幽月如鈎伴車而行。

馬車入京将陳知鶴送歸陳府,今日蔣常未随行身側,乃平懷瑱親自驅車駕馬,穿行街巷複往趙珂陽府邸而去。

這一途需經何家舊址而過,偌大一棟宅院數年蕭索,宅外封條已遭日曬風吹泛黃起卷,襯得那籠罩滿府的覆門重罪亦顯出陳色來。

平懷瑱特意繞了三道長街,将之避開。

然李清珏貫來心思敏銳,雖一別許久,京中卻是生他長他之地,一街一巷盡是熟悉,無需問便知平懷瑱體恤于他,不願教他瞧見何府凄涼之相,于是也只字不提,身坐車內半阖眸休憩,不再透過簾縫去望空無一人的京城寬道,直等着馬車駐步不前,終抵趙府。

平懷瑱扶他下車,今夜已不作回宮打算,陪他在此歇下。

李清珏回京前夕已令信函先行,将行程告與趙珂陽知曉。那信件早他半日到其手上,趙珂陽原要立即轉告平懷瑱,怎知人去宮裏只尋得蔣常,道是太子午時已獨身去了京外。

趙珂陽猜他是去了李家,想起李清珏信中所言,此次歸來,會順道先往那京外小村見一見侄兒,萬般巧合,倒是将将好。想着也不再急于尋人,趙珂陽回府命人打理偏院客房,供李清珏小住。

平懷瑱與他同宿于此。

宮門早已落了禁,出入不便,或便是時辰尚早,平懷瑱也不願獨歸。

他念了李清珏太久、過久,久到本以為已可慣于安然想念,卻在忽得重逢時驟被攪碎了似湖面平靜的自欺欺人。

平懷瑱才知,他已念至窮途末路了。

此刻李清珏回到身旁,到眼下才當真二人獨處。

兩人回到房裏,室內溫茶已涼,清水早備,床鋪整潔,經院裏婢女仔細打掃,不似久曠無人。

房門方一阖上,平懷瑱便将李清珏攬進臂間,吻自眉角鋪天蓋地而落,攜着他一腔訴不盡之深情,不帶只言又囊括千萬語。

李清珏撫着他的肩背,随他逸出的一身壓迫感步步往後退着,慢慢退到了內室裏去,沿路衣衫解落滿地,把這數日之別償還與他。

一室間旖旎頻生。

李清珏于床鋪間發了層層薄汗,聽平懷瑱于耳邊低述相思,字裏行間之意,是怕他再同先前那般不告而別,直令他聽得禁不住胸中隐痛,而仍将再返境南之事不知當何開口。

他只可暫且不提,仰頭迎着道道綿吻,低喘之餘徐徐出口:“太子生辰将至,年及雙十……此後,加冠厲心,便至成年……臣願太子尊體長健,鴻……”

平懷瑱俯首吞去後話,将他手掌扣緊,萬分動容,不想李清珏是為他生辰而歸。

如此情意足可令他珍存一世,不過心中所願從來不是尊體康健,而是同數年前一般并未變過。

他最為祈求是李清珏常伴身側,歲歲年年,至華發叢生亦不可止息……

夜裏情動之聲至晨陽将升才堪堪消散了去,李清珏翌日醒來已近午時,室內無人,想來平懷瑱早便起身,只是不知此刻是回了宮裏還是仍在趙府之中。

李清珏合眸醒了一會兒神,罷了翻身下鋪,見昨夜散落四下的衣物現整整齊齊置在床腳矮幾上,他未探手去取,而是尋來行囊找出一身淨衣,将就着屏風後涼涼浴水稍作清洗,更衣束發,行出房門。

方一推開房門,便見平懷瑱與趙珂陽俱在院中,遙坐亭下交談何事。

亭外高樹蔭蔽,濃厚枝葉慵懶延展,如扇如屏,将雅致閑亭懷護其中。

李清珏行上前去,于數步開外引來二人注目。亭下石桌上晨茶氤氲着煙氣,将各人眉眼熏蒸出半分胧意。

那茶盞之旁備有第三只小巧瓷杯,此時見他來了,趙珂陽便斟茶入杯,探手示請邀他坐下。

李清珏遂意坐在兩人之間,道聲“多謝”接過茶杯在手,原想解釋半句是因途中奔波才起得晚了,可話到嘴邊又覺反倒欲蓋彌彰,想了想不作多言。

平懷瑱起來一陣已用罷早膳,眼下向他問道:“可要先用些膳食?”

“不必,”李清珏擺首間擡眼望了望當頭豔陽,“日近正午,待會兒再一道用過午膳罷。”

話落品清茶醒神,等他二人繼續聊下去,好作旁聽。

平懷瑱不再相勸,目光落回趙珂陽面上,聽其就方才之事往下說道:“昨夜我應柯遠之邀赴醉枝樓用筵,去時打二樓樓廳路過,正有一小厮自一扇房裏行出。那時房門未曾掩攏,我不經意一瞥,竟是瞧了一出好戲,太子可能猜到是何人在內?”

平懷瑱經他一問,思及前言正談到劉尹與監下流派私交之事,深知必與此事相關,于是揣着幾分篤定回道:“舅舅莫不是瞧見劉尹?”

趙珂陽沉聲一笑:“正是。”罷了颔首,又道出驚天大料,“可不是劉尹一人而已,那堂間坐着七八位,盡都是其監下散派掌派之人。”

此言一出,不僅是平懷瑱,連同李清珏亦覺詫異。

平懷瑱随之沉思少頃,腦裏一念漸漸成形,試探着問出一言:“如此看來,劉尹甚有可能先陳大人一步上谏招安之舉?”

趙珂陽再度颔首。

平懷瑱不免失笑,霎時眸裏卷起塵息,似欲掀起連江不平,幽幽置評道:“這倒是不請自來,省了一招請君入甕之計。”

隔日即是朝日,是否有此好戲,大可等着一瞧。

萬事盡在掌握,平懷瑱覺來輕松,又有李清珏在旁,眉間皺痕散去不少。随即,他忽而覺出趙珂陽話裏異樣,回想“柯遠”二字,正是朝中戶部侍郎,擡眼追問:“不知舅舅昨夜應柯大人相邀,所為何事?”

趙珂陽早料他有此一問,并不急作答,揣着份心安斟茶緩言:“不急,再待數日,太子即知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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