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句話止了平懷瑱的疑思,他貫來信任趙珂陽,聽這話裏深意又知柯遠邀他私聚亦與招安事宜脫不開幹系,索性全權放手,且等着來日再看好戲。
之後也不多說,趙珂陽話鋒一轉與李清珏關切起來,李清珏昨日抵京,今日才真真與他碰面,他感慨望去片刻,一別許久只見少年長了年歲,神容裏端着一派沉穩相,是以那一重重愁緒與深恨盡在面上瞧不見了。
時隔數久,李清珏已将往事無痕壓在心底最不見光之處,雖不同過往愛笑,但亦與旁人無異,并無半分消極之态。
兩人細碎聊着,不時談及境南瑣事,平懷瑱在旁聽着看着,目光靜靜覆着身邊此人,間或也把這兩三年間發生在境南之事聽進耳裏,件件皆曾在信中有所悉知。
他想起李清珏于境南收養了兩位幼子,其一為憐華,而于那半年後又偶逢機緣,得一年歲相當之子,名為容夕。
憐華容夕兩相伴在膝下,想來如今也該與瑞寧一般大小了。
此兩子可說特別,因李清珏為蓄軍力,年間早已斷斷續續收絡孤子過百,皆在六、七歲數,正值習武時候,各個由着趙珂陽派遣之良師傳授武藝,僅有憐華容夕不分晝夜養在李清珏身旁,從牙牙學語至蹒跚學步,都為他親手帶大。
此去境南,李清珏與數位武師曾多次帶人探入虞山之西,幸在山深之處瞧見大片凹谷,谷底地勢平坦且臨着一道懸瀑,水源充足。衆人歷時半載于谷中搭起竹屋間間,此後武師攜百餘弟子潛入山裏,而在此之中,仍獨是憐華與容夕例外。
李清珏致信與平懷瑱時,不少提及兩位養子,平懷瑱倍感寬慰,覺得他在境南這般過活,起碼不會孤苦寂寥。
但此一時,平懷瑱卻忽而回過神來:李清珏此番歸京未令兩子同行,莫不是還将再返虞山?
他握緊手中杯,沉眼看着日思夜想之人,到頭來未問一字。
至午時三人一道用過膳,太子出宮整日終該回去了,然而李清珏早不用那方人皮面具,不便随他進宮,只在趙府等着。
平懷瑱守在榻旁待他合眸午睡才肯離去,當夜未再來過,獨自于寝宮內翻來覆去徹夜難眠,及五更時起身仔細梳洗,帶着倦意趕赴乾清殿上朝。
旭安殿就在這宮裏,但平懷瑱不比諸位大人到的早半刻,而是踏着時辰邁進威威高殿中,一路穿行過因衆臣齊列兩端而生出的寬道,至隊列最前停下,順眉擡眼,目裏疲憊立時掩盡,又是那副唇角帶笑的莫測模樣。
殿裏雜談聲靜下半分,過不多時見大太監王公公繞行龍座之後,揚嗓一聲“啓朝”喝唱,殿下臣子霎時靜得落針可聞,随即黑壓壓跪伏連片,恭候宏宣帝落座高處。
“平身。”宏宣帝目光自列前太子身上一掃,待他與各臣一并起後,收回視線瞥眼一看身後的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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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公公得此聖意,再替皇帝呼道:“各位大人可有國事上奏?”
一片肅寂中,平懷瑱默不作聲地垂首斂了眉,渾身精神盡在此刻暗向列後一人投去,然待了片刻,始終不聞其聲,倒是工部又提了一遍京北城牆修固之事,道春來雨多,危牆處根體不穩,經水腐壞難免塌崩,已不宜遲。
宏宣帝允之撥款支銀,然雖不匮財力,工部卻因另有築船之事仍在期中而短竭人力。本可于民間招工,偏偏巧逢春耕時節,各戶壯年忙于務農,一時間成了棘手難題。
宏宣帝不願令其因工廢農,此事愈發難解,不得不延期再議,使得工部幾位從尚書到侍郎一并蹙起了眉頭。
此後又有戶部奏及征收春稅、國子監上禀兩日後的春闱事宜,接二連三,獨獨始終不見那一人的動靜。
平懷瑱心中漸生疑窦,既趙珂陽已在醉枝樓中瞧見了劉尹與諸派私聚之事,奈何今日劉尹依然穩坐如山,似乎毫無打算?
正想着,忽聞聲起。
有刺耳熟悉之聲在這空曠殿中清晰傳來:“臣,有禀啓奏。”
平懷瑱眉峰漸展。
劉尹奉笏行出隊列兩步,餘下所言皆為平懷瑱亟待已久:“啓禀皇上,自江湖流派入案以來,形勢已一分為二,各門各派或有暗與朝廷劃清界限者,亦或有竭力示誠者。臣觀日久,察些許門派甚有歸附朝廷之心,幾經思慮,覺利多弊少,不如順勢招安,使有能之士為社稷所用。”
宏宣帝聽出幾分怡然,想當年太子私與他谏言錄案門派之時,他便心有所期,指望此舉不僅起到監管束縛之效,更能有朝一日謀得利處,使得朝廷廣納異仕、兼并能人。
今劉尹所言落入宏宣帝耳中自是應了聖心,當即得一“善”評。
劉尹暗喜,立馬趁熱打鐵,将方尚還略有顧忌之話一并道出:“皇上,臣監察流派近三載,私以為略有心得,倘行招安之政,願一肩擔責為皇上分憂。臣所在之刑部素理刑事,各吏司長需廣納人手,而江湖中人正有功夫傍身,身強體壯、膽識過人,乃不二之選。”
“劉卿所言,與朕意無殊。”宏宣帝面上隐隐起了笑意,一掌撐着龍椅扶手上金雕玉刻的叱咤龍首,緩緩站起身來,往前踱了兩步,複又贊譽有加,“可依劉卿之見試行招安之策,所得人才暫列刑部各吏司下,予從六品以下之職,細加審查,若有能者,再行封賞。”
“臣領旨!”
平懷瑱悠然作笑,列中陳知鶴與他思慮相通,未如先前所計那般與劉尹假作争搶。
此谏乃由劉尹主動提起,則不須來人再與之演戲、針鋒相對,反倒應當暫斂鋒芒,令他松懈戒備之心,只管等着招安落定之後,再予之一擊。
那日散了早朝,朝臣沿長階下行,劉尹于人群之中甚是矚目,周遭同僚擦身而過,皆有心道上一句“恭喜劉大人”,而他一腔得意斂在皮相之下,一一謙遜回敬,虛僞模樣落到平懷瑱眼中,只當笑料。
平懷瑱不再顧朝裏各象,與各臣反道而行,繞殿後直往鳳儀殿請了安。
皇後近年間身子一直不見大好,自天花之後落下無解病根,日日湯藥相伴,經不得半點兒折騰,尤其夏冬兩時總是鮮少踏出寝殿,在內好生休養。
這兩天新春回暖,鳳儀殿裏少見地活潑幾分,皇後出來院裏賞花,令人搭了軟榻舒适倚着,身上覆着一層暖裘,以防遭風寒所侵。
平懷瑱來時瞧得此景,知母後定然精神轉好不少,心下安穩許多,行上前去恭敬問候。
皇後聞聲轉過頭來,對着那一身朝服笑了笑:“太子竟這般急着來見本宮麽?”
“非也,兒臣只是慣了,這麽些年來在母後跟前素不講什麽規矩,知母後定不會責怪的,”平懷瑱行上前去,已有宮婢為他搬來梨花寬背椅,他就此坐下,端起手邊兒幾上那碗熱氣騰騰的湯藥,故意與她戲言,直哄出皇後更深笑意才吹了吹手中藥道,“這藥涼久了倒也不好,兒臣慢些喂着,母後莫再等了。”
皇後哪忍相拒,雙目溫和地看着他,在那銀勺遞近時啓唇服下苦澀藥汁。
一勺一勺,平懷瑱仔細吹着,手中小碗不一會兒便見了底。
身後雁彤瞧得心中動容又喜悅,默聲遣退周圍伺候的宮人,留餘裕給這母子二人說些體己話。
閑人散去,皇後執帕拭了拭唇角,問:“本宮昨兒便想問了,太子先前在趙府留宿整夜,所為何事?”
平懷瑱不相隐瞞,只在話裏稍微圓了半句謊:“兒臣未曾告訴母後,李清珏自境南歸京了,兒臣留宿趙府,是與他秉燭夜談,以知悉境南之事。”
“原是如此,”皇後面露訝色,記憶裏這一人重回腦中,連帶着趙珂陽令他前往境南一事也清晰起來,“這幾年進展如何?”
“母後放心,萬事無憂,李清珏已于境南尋得練兵之地,收容孤子過百,來日皆為精銳死侍。”
“好。”皇後欣然點頭,愈覺當初救下何家兒子确乃明智之舉,李清珏行事素不令她失望,想必來日還當為太子大加助益。
平懷瑱不願于此多言,正欲岔開話去,又聽她再問:“既需練兵,那他此番回京可還會再去?”
此一問恰問進平懷瑱痛處,不想刻意回避之事,未經李清珏主動坦言,倒是皇後先行道破了。
想了想,也只得颔首。
“境南不比京城,他在外奔波辛勞,回京期間你多為體恤些。能得此忠心耿耿之人,當多行恩賞方能撫住人心。”
平懷瑱敷衍應“是”,心底卻禁不住起了一陣苦笑。
他恨不能李清珏不這般忠、不這般勇,但且好好留在身邊為他護着守着,才最是心滿意足。
皇後未瞧出他神情裏的異色,話至此終不再繼續往下說了,探手替他拂了拂黏在肩頭的春日飄絮,罷了轉回眸子靜賞春景,朗日柔花,燕語莺啼,好似許久未能仔細瞧一瞧殿外缤紛之色了。
她沉浸其中,半晌後一陣風過,不期然低咳數聲。
平懷瑱眉頭緊蹙,忙為她攏緊身外輕裘,低聲相勸:“春寒未消,母後還是莫在室外坐得久了,回房去罷。”
“好,”皇後不願惹他擔憂,身子究竟是何實情本就瞞着,于是探出手去讓雁彤扶起身來,一邊對平懷瑱道,“本宮入殿歇了,太子也回罷,把這一身朝服更下,好好養一養神。本宮見你面有乏色,可是昨夜不曾睡好?”
“昨夜睡得挺好,母後不必挂心孩兒。”平懷瑱未如實相告,強打精神扶在一側将她送回殿門前。
涼風一陣又一陣,當頭晴陽眨眼間被一道烏雲遮蔽,瞧來天色許是要落雨了。
春來氣候說變就變,皇後恐他冒雨而歸,半字不加多言,連連哄他離去。
平懷瑱施一禮告退,回殿路上,果有一粒細小水珠跌落面上,冰冰涼涼,轉瞬化去無蹤。
天上窸窸窣窣下起了綿綿細雨,然他回宮之後仍不肯歇,換作一身常服,即刻備車又行出宮,往趙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