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車至府門停下,平懷瑱落地便往裏趕,身後蔣常直将馬車丢在外頭等着府裏小厮引走,撐傘邁步小跑也沒能跟上太子半步,由着雨水将那一身錦料浸潤得朱色愈濃,一點一處,接連成片。
至廊裏好容易隔了雨,蔣常終且跟上,松了口氣仍将傘撐着,微微向外偏斜,以防那春雨帶風飄濕了太子袖擺。
“你去偏房歇下,白日夜裏都不必守着,明日清晨也不必來喚。”
入庭院平懷瑱擺了擺手,蔣常于旁一聽明了意思,這是整日不願回宮去了,低道一聲“嗻”,直護着他到門前親眼見他進去,又探手為之仔細阖攏了門,這才退入偏房,候得一日閑。
房門逸出輕響,室內李清珏聞之擡眼,原正臨窗閱書,戶外晴陽因綿綿細雨漸消漸散,許久過去只覺雙眼疲憊,直至這一分神才發覺是光線黯淡之故。
李清珏就此擱下書卷從窗榻起身,雙腳方踩到鞋履之上,那落了一半的繡竹垂簾便倏然輕漾,行過一人來。
平懷瑱面上困倦在那瞬間褪去,上前半蹲**子為李清珏穿戴打理,令他一時愣神忘了推拒,只在腦中朦朦胧胧地勾起往事,仿佛置身場景忽地變了……那時仍在幾年前的何府南苑,何瑾弈一覺醒來見眼前人陪在身旁。
堂堂太子躬身為他穿鞋理襪,還捉了他的腳不讓躲,笑意深深地說着不成體統之話:“這地方我都親過了,躲什麽?”
李清珏心頭狠狠一震,身骨随之輕顫。
不過些微動靜也落在眼裏,平懷瑱當他受了涼,往那臂上捏了捏,但覺蔽體衣物輕薄,尚值早春實在不該穿得這般少,忍不住說了兩句:“時節尚早,穿成這樣歇在窗畔難免易感風寒,我知你自幼身骨上佳、少病少痛,但也不該如此不愛憐自己。”
李清珏懸在腦裏的舊事緩緩散盡,眸底微不可查的幾分失神飄渺轉眼無蹤,搖搖頭寬慰道:“清晨起來覺得暖和,看書入了迷,未發覺戶外已落起雨來。”
“嗯,”平懷瑱颔首一應,起身行向簾外,過不片刻抱着一件厚衫回來為他覆好,假作無意道,“若不知好生照顧自己,我又如何放心再讓你走。”
那語氣輕之又輕,李清珏聽到耳裏頓感意外,一直不知如何開口之事反倒由平懷瑱主動道來,卻不知僅此一句究竟隐忍了幾多心疼與不舍。
想不出如何應話才是,李清珏無奈默了半晌,身後亂發被平懷瑱探手撫了數下,重又垂懸如瀑。
墨發掩清眉,星目映薄唇,時隔此久,李清珏比之從前更添英氣,未改是玉容如舊,君子如風。
平懷瑱于此凝神将他望着,而李清珏目光亦正在他面上,看那雙眼底清清楚楚地照着自己,片刻後視線微挪,探出手去輕撫眼角那道凹凸不平的驚心疤痕,以指腹撫了幾遍,又往下摸了摸他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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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着雨了,換一身罷。”
“不必,區區細雨。”
“春雨涼骨,倘不多加顧忌,來日則易起濕痛之症,”李清珏話裏有話,學他方才那般狀似無意道,“太子這般大意,臣又如何安心再去呢?”
平懷瑱怔怔攥住肩頭手掌,愈發攥緊。
李清珏被他不經然間捏得手骨鈍痛,卻是半分眉頭也未皺過,但管由他如此,終與他坦白心中打算。
“數日後伴你及冠,我便折返南境虞山。”
平懷瑱問得不留餘地:“這一回要等上多久?兩年?三年?五年?”
若是能夠,李清珏不回來他可親往之,哪怕年年僅見上一回也算安慰。只可惜道路崎岖,往來一趟即逾十日,身為太子離不開這般久,身處刀山火海更不可離去這般久。
他唯獨能做的,是佯裝從來都不曾有過李清珏這個人,更無境南藏兵之事,安安穩穩、沉沉靜靜地囚于宮中度日,不令任何人将懷疑目光投向李清珏匿身之地。
李清珏久久不作答複,聽着問話眼裏難以抑制地浮起些徘徊難決之意,久違痛色令面上神情鮮活不少。
平懷瑱看在眼裏,自是知他為難,更明白李清珏一去數年全然是為了自己,不禁隐隐懊悔起方才沖動之下的脫口而出,倏不再追問任何,只握着他的手從肩頭拿下,垂眸俯首靜默抵在額上,萬千眷戀。
未幾,忽有一聲落入耳中。
“逢年此時,我都回來。”
平懷瑱睜眼擡首,眸裏一重重喜。
李清珏順眉看着他,從那掌心抽回手,緩緩探到腰間寬解衣物,總算令他換下微潤潮衫。
先前冒雨在外,短短數步長短,其實衣裳為雨沾濕的并不見多,行入房中好一會兒已近半幹,着實傷不着身,不必多此一舉。然而平懷瑱未再推拒,眼瞧着李清珏從內室櫃裏尋來一件寬松袍子為自己攏在外頭,周身一陣陣地氲着暖。
他念了這關切太久。
身邊那樣多的宮人長年累月日複一日地看顧着他,百密無疏生怕怠慢,可寒了、餓了、乏了,平懷瑱只願聽李清珏問一聲好是不好。
這聲音終不止在夢裏。
“好,逢年此時,我在京中等着你。”
平懷瑱卸下一身來得過早的離愁別緒,尚能得數日相伴之期,不妨耽之溺之,珍惜朝暮光陰。
室外雨聲漸大,春風夾露拂入窗框,濕了李清珏方才順手擱下的一卷雜談。平懷瑱見狀将木窗探身阖攏,把那卷書拿到手裏拭了一拭,垂目一瞧,是名不見經傳的《浮世錄》一本,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許久以前李清珏并不愛看此類書籍,所閱盡是精粹國學,對這般江湖散錄提不起半分興趣,論其“虛僞不真”。
如今捧一卷而不釋手,可見當真轉性不少。
平懷瑱信手翻了翻,随口問道:“這書講什麽?”
李清珏覺此問将他難住,思索片刻回道:“講人性。”話落見平懷瑱側首望他,再作解釋,“諸事未必真,其情卻不假。我從前以為這般書裏所載之事極盡浮誇,盡是虛構,非得如今親眼去瞧了看了,才知是真。”
“如何說?”
平懷瑱就近于窗榻坐下,向他探出手來。
李清珏随之落座身旁,從他手裏接回書卷,随意翻出一頁,指着其上“張氏”二字。
“似此篇所言,張氏孤兒自幼無親眷,生父生母為匪人所害,無依之際為一善人收養膝下。”
話至此翻過一頁。
“此善人後又收孤兒李氏,李氏身世未明,尚在襁褓時随木盆随水而漂。善人不忍,将兩子一道撫養,多年後兩子成人,親如兄弟,性情剛直,武藝卓群,終成武林雙聖。”
平懷瑱失笑,覺李清珏所說無錯,确然浮誇至極,但隐約之際,總感到事裏透着幾分熟悉。他想了許久才露出詫異之色:“你信裏曾道,憐華父母是為山賊所害。”
“确是,”李清珏點點頭,略作回憶道,“我收養憐華近半年又得容夕。初見容夕時,他被人棄在虞山之腳,許是指望着過往商人将他拾走。可山南劫匪猖獗,往來商販寧可舍近求遠,白白繞行十餘日也不再打此處路過,一日間少有行人。”
“如此說來,容夕與你亦是緣分。”
“憐華容夕,像極了這書中兄弟,素來情同手足,聰穎懂事。”李清珏提及養子本該怡然,然禁不住心有所愧,合了合眼道,“可我并非善人。”
“你若非善人,容夕早已凍死虞山。”
平懷瑱最是懂他,不願他再胡思亂想下去,脫下鞋履躺倒在窗榻上,狀似無意間抽過書卷墊到腦下。
李清珏果不其然分了神,側眸望着他眼下青影與滿面倦意,話語聲放輕了幾分:“昨夜歇得不好?”
平懷瑱往裏挪了一挪,留出一片餘裕給他,待他躺下後伸出胳膊把人攬緊了回道:“這兩三年歇得都不好。”
話落無聲,李清珏閉着雙眼将掌心貼在他背後,緩緩一拍。
昨日整夜未眠,起身後強打精神參了早朝,又去鳳儀殿問了安,分明已是困乏不已,平懷瑱偏還不能入睡,懷抱着李清珏好似懷着一樽暖玉,睜眼怕驚擾,合眼怕失去,心有所恐,患得患失。
李清珏微涼手掌撫在後背,隔着重重衣物竟也烙得發燙,平懷瑱腦裏轉着他片刻前出口的每一字,伴着窗外風雨聲,淺淺一垂首,吻落發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