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春雨嘈嘈切切墜地染塵,落在耳裏反暈着三分靜,靜得李清珏一整顆心漸歸寧和,滿緒雜思四散,腦中種種盡都斂下。
過了許久,他才在回神一霎間想起,從今晨醒來等到現在,一直在等着平懷瑱從朝裏帶出一顆定心丸來。
李清珏擡頭欲問,話到喉裏及時止住。
平懷瑱瞧來入睡了。
這人一雙眼下似濃雲般染着一抹墨影,神态卻比醒時柔和,眉心舒展,仿佛了無煩憂,胳膊穩穩攬着臂間人,如同攬着最為安心的庇佑,終在數百個輾轉難寧的寂夜之後,得來一通好眠。
李清珏不忍相擾,看着看着,偏頭在他下颌輕吻,随即閉上清醒雙目,一動不動地陪他安睡。
平懷瑱這一覺睡過了午時去。
屋外細雨早已止了,旭陽高懸正空,道道光華如金紗拂落,照射出遍地水窪中的琉璃色澤。
李清珏被他帶着幾分初醒時的慵懶往緊裏擁了擁,這麽一會兒間醒醒睡睡、睡睡醒醒,本無困意但也寐得渾身骨頭都跟酥散了一般綿軟無力,眯着雙眸低低啞啞地問:“醒了?”
“醒了。”平懷瑱回過,垂首抵着他的發。
李清珏又閉眼憩了小片刻,待四肢有了些力氣,這便起了身。
庭苑幽靜,室外無人,只青植融着雨後塵泥香。
府裏仆從經趙珂陽事前吩咐,除親選婢女二人,俱不往此院來。滿府上下,少有人知院裏歇着何人,而又是哪般來頭。
李清珏得了清淨自在,到此時去往後院喚來婢女送水送食,回房時見平懷瑱已坐在桌旁挑了平素不愛的糕點飽腹,似猜着緣由,問道:“今晨未用過早膳?”
“一早徑直去了乾清殿,”平懷瑱順手将身邊海棠雕花的圓凳往外一挪,“散朝後往鳳儀殿請了安,後又出宮來此,未得空用膳。”
豈止早膳而已,聽這話那是半口水都不曾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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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珏坐到登上默聲聽着,執起玲珑茶盞為他續滿杯中微涼的貢品方山露芽。
此茶本自宮裏來,乃宏宣帝賞了皇後,又經皇後贈予兄長,兩三番輾轉再到平懷瑱杯裏,想必合他口味。
平懷瑱确感順口,伴着濃淡适宜的一盞茶水食了花餅兩只,略略填了三分飽便停下手來,等着後院廚房呈上午膳,再與李清珏一同用些。
等待時候閑來無事,李清珏這才問出先前未及開口之話:“太子今晨上朝,諸事如何?”
“諸事無憂,劉尹上谏招安之策,并欲将派系中人盡攬麾下,朝中無人阻攔,父皇亦在口頭允了。”
想來自當無人阻攔,劉尹一黨擁護還怕不及,而太子左右之人亦都心領神會,各個眼觀鼻鼻觀心,暗暗等着他往坑裏栽,豈會說出半個“不”字?
如此順遂,李清珏只擔心朝中無一人持反對之見,反倒會令劉尹忽而醒了神,而在心中生出警惕來,以至功虧一篑。
他将心下顧慮問出,平懷瑱聽罷卻篤定擺首:“招安之策乃是他劉尹的主意,陳大人原要做餌引他上鈎,不料他自己先沉不住氣了,如此迫不及待,又何必擔心他再轉了念頭?更何況父皇金口已開,豈有收回之理。”
李清珏覺他話中有理,但仍有不妥,畢竟劉尹作何心思,于他二人都不過揣測而已,思來想去與其留有餘地予人,不如慎之更慎,百密無疏,想着擡起眼來又道:“金口雖開,中書省卻不及拟旨,旨意未诏,劉尹便有反悔餘地。此策為他所谏,屆時妄圖反口,倘有一番好理論,皇上亦可為之說服。”
平懷瑱聽進了心裏,凝神問道:“那清珏以為該當如何?”
“想必還需勞煩陳大人再演一場戲了。”
室外傳來人聲,是婢女送膳入房,單單兩人而已,前後送了兩趟将菜肴呈齊。李清珏低道一聲“多謝”,少頃,聽着外間傳來阖門聲響才繼續往下講起話來:“請陳大人從那一衆掌派人中擇出兩位,誠邀一敘。”
平懷瑱面上露出淡笑,親手為李清珏碟旁玉杯中斟上一小杯佐菜花釀,目光如鏡凝着他,示意他說下去。
“前些日子劉尹與數位掌派門人相聚醉枝樓,既如此,便請陳大人從中擇其二者相邀,假意勸服,令其歸于工部之下。此二人需為劉尹重視之最,當知仗義、記恩情,必令陳大人狠狠碰個釘子。”
平懷瑱一點即透,當下便明了李清珏此番用意為何,眸底笑意不覺更深幾重。
眼前人此刻模樣隐有從前幾分影子,李清珏本就不似凡人,揣着一顆玲珑心、一雙如炬眼,論起事來意氣風發,最是當年少年時。
如今的李清珏雖遭世事不公,劫後餘生之人一度失了心魂,然骨子裏的那份傲與賢從不曾丢過一絲一毫,是故日複一日,漸拾鋒芒。
平懷瑱最愛他如此風貌,最怕他丢了如此風貌。
他該是這樣的人,不論千裏荊棘,不論萬丈苦海,其皮下之骨,皆不裂不枯。
半杯未飲,平懷瑱已一時酣醉。
李清珏猶自講着:“兩人足矣,切不可盡邀。唯有‘另眼相待’,才能令那未得青睐之人憤憤不平,好在劉尹耳邊多為添上一把心火。”
“好。”平懷瑱颔首應上一聲,見他只顧講話,便從桌上萦着騰騰熱氣的豐富佳肴裏挑挑揀揀夾些合他口味的置到手邊的小玉碟中,一邊和聲哄勸道,“你邊吃邊說。”
李清珏垂眸望了望碟裏色味俱佳的精巧珍馐,執箸夾起一只蝦仁喂進嘴裏,吃了一口聽平懷瑱回道:“你所言在理,如此一來,即便狡猾如劉尹也斷不該再生疑思。就依你所言,日落後我親往陳府一趟,與陳大人細說此事。”
李清珏筷上一葉兒青菜油油泛着翠色,如窗外院裏叢叢青草綠葉,挂着已晴的雨露打散自天而落的暖光,似離那莽莽狂生之季又近了兩步。
當日別無多話,平懷瑱不出房門,安于一隅室內與李清珏共處,倚肩聽他說些境南閑情,覺天地廣闊,最近九重高天之處并不是這看似宏偉的巍巍皇城,而是千裏之遙鬼斧神工的青山之巅、纏綿人間淡墨無華的綠水影底。
窮極二十年追逐皇權,不知來日可否有幸抽身頑局,去真正近天近地之處,行把酒持螯之一生。
終有一日他要攜李清珏遠京而去,此諾在心,不與人說。
日薄西山,一頂素轎自趙府外架起,踩着将起的清透涼月往街頭行去。
轎裏人乃是趙珂陽,平懷瑱未如先前所想親自前往陳府,而依趙珂陽之意,由他代行一趟,以免太子于宮外夜訪陳府太過張揚。
此一行換作旁人平懷瑱許不放心,但若是由趙珂陽出面相商則可無所顧慮。
時辰漸晚,平懷瑱也不作等待,早早更衣梳洗與李清珏一道歇下。
卻不想陳知鶴動作之快,之後不過兩日光景,他便大張旗鼓邀了兩人于鴻鹄樓設宴。
京城有言:醉枝探罷寐三朝,鴻鹄夢醒又一年。
若說醉枝樓的精膳佳釀能令人食之三日仍舊回味無窮,那麽鴻鹄樓中的絕世美味則更使人驚嘆不已,從那雕梁畫棟的樓裏一進一出,好酒好菜入腹,一陣飄忽便恍恍然如已經年。
鴻鹄樓乃京中之最,一桌菜肴雖不至千金,尋常人家卻是輕易去不得的。
而這一回陳知鶴設宴于此,确乎砸了重本。
朝中人皆知,陳知鶴素來有一袖清風萦懷,是官員裏身正影潔的那一流,眼下這本該清貧之人竟大大方方将人請進鴻鹄樓裏,可見誠然尊為上客。
除此之外,樓裏花銷是否出自他一人腰包,難免又更引人深想。
風聲暗地裏輾轉流于朝臣之口,各個都覺得拂了劉尹的顏面——這豈不是當面搶人麽?
倒不知被搶這位,一席醉枝被一桌鴻鹄壓得勝負分明,會當作何反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