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卻說當日鴻鹄樓一桌八珍玉食宴上,被驟然捧高的那兩位果不其然舒服了整張顏面,雖說仍令陳知鶴出師未捷,但絕沒好意思撂下半句硬話,畢竟吃人嘴短,當面把那場子順得客客氣氣,不使人覺出一絲半點的難堪。

然至酒酣飯飽,兩人眼前五光十色地泛着虛影從樓上飄着一雙腳下來,吹了半晌涼風,忽而就又醒了,仍不得不趕在散夥前留下幾句冠冕堂皇的話。

“不瞞陳大人,我兄弟二人雖各掌門派,麾下兄弟數十餘號,但于諸位大人眼裏始終不過江湖草莽而已。若非劉大人另眼相待不吝扶持,哪能得今日良機,活這一回竟還能入仕領銜,吃上皇糧……在下話糙,許不動聽,但有個道理陳大人想必是懂的——知恩圖報,言信行果。劉大人是乃貴人,我等則當盡忠報恩,既答應了要為他一效犬馬,便不該離了刑部又往那工部去,您說是與不是?”

陳知鶴肅然應是,眼前兩人紛紛拱手,話至此欲要離去,只給他道出最後一言。

“承蒙陳大人高看,大人今日之禮遇,我二人記在心頭,雖跟定了刑部,不過他日大人若有用得上我等之時,我等定竭力而為。”

确是句句一如所願,陳知鶴面上作出惋惜之色,抱憾回揖,于這鴻鹄樓外留不住去意已決之人,索性笑臉相送,目光誠誠地望着兩人在滿街盈亮的缤紛籠盞下漸入人群裏,直到再也瞧不清楚,眸底勝券才一重重卷了上來。

陳知鶴碰壁一說,繼鴻鹄樓設宴之事後,又一度傳遍朝臣之耳。

原等着看劉尹笑話的那一衆人陡然一轉,啧啧反嘲起來,道那一擲千金的鴻鹄可都奈何不了人家抛出的一束醉枝,真真是白花花的銀子打了水漂,順帶着打腫了自家臉面;而劉尹如此善于攻心,把那江湖裏的野人馴得服服帖帖,手段可不是一般高妙,假以時日,待作出一番政績來,那空懸已久的尚書令之位還真就非他莫屬了。

劉尹恰與此間諸位所想無異,由着在旁阿谀奉承之人一頓鼓吹,愈漸自得。

原他心中也有火氣,覺得陳知鶴明明官遜一級還敢妄圖一學程咬金,半路殺出截他好事,實在太過可惡。可那受邀兩人別無二心一派赤忠,轉瞬便平了他滿腔盛怒,優哉游哉地跟着滿朝上下暗暗地看起了笑話,只等着六部之首那頂朱砂帽兒往下一落,穩穩扣到自己腦袋上來。

鬧劇裏刺耳之聲比比皆是,陳知鶴只管充耳不聞。

三省一旬召旨。

招安者數百餘人,盡入刑部。

本是塵埃落定,熟料至此時又見回轉。

可笑是人情世故戲劇般難料,眼見着劉尹端着一盆得意尚未喜足,倏而缽翻湯頃,灑出個樂極生悲的先兆來。

朝堂之上,工、戶二部比肩聯袂,好似早有商量,當着宏宣帝的面打起了六部裏頭的感情牌,賀了一通朝廷廣兼異仕能人之喜,随即話鋒陡轉,上谏請令劃撥人手,均衡各部人力,以令多方要事工期不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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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谏百利無弊,更因戶部借調人手五十,工部百名,合計不足五成,使得劉尹毫無推拒之力,只得啞巴吃黃連,對着宏宣帝擺出一副大度體面,分撥人手往工、戶二部去,隐隐料到事情斷不會是從他手下借人征稅、築牆那般簡單。

短短早朝之間,劉尹苦思不及,直至朝散行出乾清殿外仍悟不出端倪來。

天際晨霞染紅了一整個春時的肅寂京城,将其自濃冬喚醒,仿佛是翻了年關之後初來的幾分去冬迎春之感。

劉尹虛眸越過宮牆遠望,身處殿外高高階臺上,似有前臨榮華後臨深淵之畏,就在這搖搖欲墜之際倏而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身後立着同行的兩位同僚,與他官級相當,正是戶部尚書薛庸與工部尚書李影橫,兩人俱是眉目清俊氣度儒雅之人,此刻卻不知是否因他心有芥蒂,越看越覺那兩雙眼裏的笑意似狐貍狡猾,故作客氣地揖道:“多謝劉大人鼎力相助。”

劉尹彎唇一句“客氣”,與這兩位順着石階步步往下行,如同前些日子裏暗藏的諷刺、争搶盡都不曾有過,更不提什麽鴻鹄、醉枝,在這一時只作六部共事,彼此以禮相待。

然心中冥石,堵得胸悶肺滞,根本一刻也未化解。

這兩位自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劉尹又何嘗不是?

他知工、戶二部早已聯袂,李影橫手下以陳知鶴為首,站死了護儲一黨,與他争鋒相對;薛庸部裏則有柯遠常與陳知鶴頻傳風聲互通利好,尤是那個趙珂陽,分明僅僅是個戶部員外郎而已,也仗着皇戚身份聲勢不輸,教他好生惱火。

此借人之事定還內有玄機,他非得好好想個明白……

春風吹得嫩葉翻了個卷。

二月即逝,三月初來。

自一舉招安之後,近來宮中大事,當屬太子生辰為最。

平懷瑱年及雙十,正逢冠禮,各司部早自舊年末便百密無疏地籌備了起來,不想至生辰前夕,太子竟向宏宣帝辭了宮宴,願在祭禮之後即刻啓程,親往京北郊外靈光佛寺齋戒沐浴,對月誦經,以保千秋大業,國泰民安。

宏宣帝禦駕正臨旭安殿與之對弈兩局,手中黑子摩挲許久,落到棋盤上磕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脆響。

平懷瑱霎時站起身來,撩袍跪道:“父皇,兒臣請往靈光寺實有私心。昨夜觀音大士屈尊入夢,告誡兒臣謹親倫、尊孝道,更言‘孝,德之始也’,警醒兒臣當先為父母之子,後為天下太子……兒臣一夢醒來心中難平,思及父皇終日案牍勞神,又思及母後長年欠安,若不躬身祈福,怕是夜夜不能安睡,故請父皇恩準兒臣撤宮宴、入佛寺。兒臣不敢隐瞞私心,一時狹隘,不能不以孝道為重,以國運次之,但願年年生辰之夜于靈光寺中沐月祈福,求父母康泰、盛世長在!”

一席話拳拳落地,滿室寂靜,頓令四下宮人皆屏氣凝神地候着,似連殿外莺鳴都止了聲。

宏宣帝探手到對面的棋盒中摸出一顆白子來,把玩着露出淺淡笑容,尚未予他答複,只擡手喚他起身。

平懷瑱不急追問究竟,如意坐回位上,親眼看着宏宣帝替他走了一步白棋,霎教滿盤黑子落了下風,随即,有裹着濃濃笑意之言入耳來:“你就是太将孝道放在心上,才故意放着好路不走,偏往旁處落子。”

平懷瑱順眉一笑:“确是瞞不過父皇的。”

“從前對弈是朕哄你,如今喚你哄起朕來了。”此局勝負已明,宏宣帝索性不再走了,擡眼與他追溯過往道,“朕記得你幼年時候格外不講理,眼見着快輸了,非得讓朕悔棋重走,悔一步不行,還得悔三步。”

“兒臣竟這般無理過?”

“你說呢?朕的兒子裏頭,屬你最不講理,卻也屬你最講理。”宏宣帝失笑搖頭,話到此身子微微一怔,似有片刻走神,面上愉色沉斂幾分,低聲不知說與誰聽,“你這性子,像你生母。”

平懷瑱險些在那一瞬挂不住尋常神态。

好在下一刻宏宣帝便應了他最初的話:“你便去罷,為孝也好為國也罷,身為儲君該有德義萦身,舍了一出宮宴又算得什麽……朕允了。”

宏宣帝自比他所慮深重,入寺祈福比之福報,更重要是身前名,倒不妨讓天下人看看當朝太子不靡不奢的一腔氣節與高行微言的滿身賢德。

平懷瑱垂眸應是,領旨謝恩,一顆一顆仔細将那黑白兩色之玉子各收盒中,清空棋盤再與宏宣帝萬分“講道理”地重來一局,眉目間盈着泰然與惬意,瞧來心境明朗。

然他心中實則實非無愧。

因私心誠未全然道出,入寺祈福所為不止孝道、不止天下,更為伴那一人夜裏話別,為不可相見的又一年歲月留下聊以慰藉的幾抹虛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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