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整一個多時辰如水淌過,棋盤上嬗變風雲才定下天地格局,宏宣帝與太子各執一勝一負,堪堪落個平手。

宏宣帝去時面上有笑,于旭安殿內當着一幹人等的面囑了大太監兩句,令王公公親往養心殿跑上一趟,把平日裏最得偏愛的麒麟暖玉棋子送到太子殿裏來,連同那方紅木鑲銀江山棋盤也一并賞賜。

隆恩浩蕩使得殿裏宮人紛紛喜上眉梢,平懷瑱送走聖駕,盡賞旭安殿上下,承着聲聲道賀回到棋旁順眉收子。

身側蔣常兀自靜下心頭雀躍,自作主張将周遭宮人都給遣去了殿外,罷了行進身旁等着太子與他說話。

不怪李清珏曾有言道,太子身邊唯有蔣常最知心識意。平懷瑱此時确有話講,轉眸看了看他,手中動作慢慢停下,面容之上僞于人前的平和終也一分又一分地消退無蹤,帶着滿目謹慎問:“明日出宮入寺,随駕之衆哪些近得身、哪些近不得身,你可心中有數?”

“奴才有數,太子盡管安心。”

平懷瑱聞言颔首,微微勾了唇角,将手中捏了一陣的墨玉棋子往他身前遞去,怡然道:“待會兒替上新得的麒麟暖玉棋,眼下這副便歸你房中罷。”

蔣常一愣,暗想這舊棋價值幾何,登時驚得睜大了眼,直等着平懷瑱一聲疑音才忙不疊捧高雙手接過,叩恩領賞。

若說麒麟暖玉棋是宏宣帝愛不釋手的入貢極品,此舊棋則可稱之為民間瑰寶,乃是太子幾經探尋自緬甸得來之物。蔣常還記得當年年方十四的平懷瑱初得此棋時的如獲至珍,日夜把玩,更拉着李清珏與他連日對弈,樂此不疲。

因而蔣常眼下的驚訝絕屬情理之中,平懷瑱自也明白,平日裏雖常給他打賞卻從不曾贈過這般金貴之物,倒怪不得他手足無措起來。

不過來日方長。

宮裏的路從來不好走,從前險,往後會更險。

蔣常跟了平懷瑱十餘載,不知還将有多少個十餘載,日子久了,雖是主仆也會生出些相依為命的東西來。

身外之物算不得什麽,以之犒賞這一把忠心,才是物有所值。

“起來罷。”

平懷瑱不與他多言,想他當會懂得,重将心思落回翌日生辰一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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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皇城之內,各宮消息總慢不過半個日頭。

蔣常打宮裏行了兩圈,各家宮人倘在道上瞧見他,無一不比從前更加恭敬,俯身盈笑地問聲“蔣公公安”,即便是年歲資歷甚長于他的老太監也不作例外。想來除卻皇帝身邊的大太監王公公,蔣常身為太子跟前的近身紅人早已犯不着看誰臉色,然而盡管如此,他仍在與人招呼時微微躬一躬身,盈着和氣笑面待人。

待回到殿裏,再将所見所聞一一告與太子知。

平懷瑱聽罷他所言,光是揣測都能料到哪宮最是焦灼。

今宏宣帝下旨撤宴,不忘稱譽太子德才兼具,乃諸子楷模。簡簡單單這麽一句,便該令小六恨得最為牙癢才是,值此時候再給他知道了這一副麒麟暖玉棋的事,還難知會眼紅成哪般模樣麽?

過去宏宣帝賜太子玉骨山河扇,平懷瑱自受賞以來日日将這寓意深邃的一柄巧扇懸在腰間,每見六皇子,總察覺那雙眼犯饞似的緊緊凝在上頭,恨不得盯出火來給他燒得一幹二淨,教他直覺好氣又好笑,可恨又可憐。

原本入寺禮佛是為一己私欲,不料還可生此奇效,繼招安奪人之後再不輕不重地急他一把,豈不是好個天道。

不過仍不可掉以輕心才是。

小六傻了些,劉尹卻不傻,蒙他一時未必能蒙他一世。更何況劉尹為人心胸狹隘,欲壓他就非得不遺餘力地一壓到底,否則若給了他半刻喘息餘裕,怕都會被加倍奉還。

漫漫長道,平懷瑱是一步都再輸不起了,也永遠只可輸曾輸的那一步。

絕無二次……

春夜越發不顯得寒了。

守廊宮人一宿望着檐邊随風偶晃的镂花宮燈,漸日裏也不覺得冷,忘了何時何人最先将懷裏的暖爐收了起來,風袍疊進櫃裏,伴着舒展的團簇花枝偎着濃春,看宮裏的大事小事,從未止戲,如此由冬往春,終至太子冠禮之期。

二十年間少有此等大事,如今太子及冠,舉宮上下莫不充盈喜色,那喜色裏更有萬千謹慎的重重肅意敬意,尤屬太監宮婢之流,愈發小心處事,生怕在這大日子裏說錯什麽、做錯什麽,以至觸了黴頭招來橫禍。

然太子于此日之間,倒覺分外淡然。

平懷瑱卯時未至便起了身,束發更衣,着紋龍朱袍,袍身蒼龍較之天子之尊龍爪少一趾,威嚴遜兩分,卻是太子自立為儲君以來初配龍形,将這以雪銀明絲線繡足半載之久的一襲華裳穿戴加身。

琳琅玦佩逐次系于腰環兩側,青絲高束,暫未着冠,只一根脂玉嵌金簪端端固在其間。數名宮婢前前後後為太子打理得百密無疏,一絲散發、半寸皺痕也未有遺漏。

好一晌過去,平懷瑱擡眼往銅鏡裏望了一望,落罷一聲“好”,才見婢女垂首福身,手捧紅絨柔面鋪底的空空托盤次第退出殿去。

桌角靜靜躺着一柄扇,蔣常雙手執起上前詢問:“太子,玉骨山河扇可還佩上?”

“不必,收進匣裏,明日再佩。”平懷瑱端起茶盞潤口,想着又道,“再将匣裏那柄牛骨短刀取來,揣你身上,出了宮再給我。”

“嗻。”

蔣常照吩咐去忙,妥帖置好玉扇後,尋了片刻從第三層匣底尋出那幾近遺忘之物。

短刀不過手掌一般長短,雖以牛骨制成,但削得鋒利無比,堪比銅槍鐵劍,可玲珑入袖以作防身之用。平懷瑱在這宮裏用不上,但因喜愛而一直收在房中,如今早已蒙了薄薄一層灰。

蔣常掏出錦帕拭了又拭,重令鞘身泛出幾抹潤澤剔透的暖光來,仔細裹好了揣進衣襟裏。

吉時将至,駕辇已至殿外恭候,平懷瑱擱下茶盞向外行去,旭安殿擇宮人十餘、侍衛二十餘随行護道。

蔣常似有心安排,近身側只侍衛一人,平懷瑱目不斜視,卻在這人探手作扶時頓生一愣,不及反應已将那手緊了一緊。

晨光探過宮牆斜打拂面,李清珏未覆面具,僅以淺妝稍稍易了容貌,一眼看去不至察覺是誰,但若為有心人多加揣摩,尚還記得何家公子的必定各個都能猜出身份。

平懷瑱胸口驟跳,強将目光移走,不知使出多大力氣才将手勁緩下,面不改色地登上駕辇。

自此一刻起,未有半刻安神。

李清珏如此大膽,蔣常又何嘗不荒唐,竟敢加以隐瞞,擅助李清珏入宮近身。

原想待冠禮落成再出宮相會,不料早早便得以相聚,可半分不令他驚喜,倒是驚吓多些。平懷瑱如何舍得責怪李清珏,滿腹怒氣無處發洩,瞥向蔣常睨了半眼,直睨得這無辜宮人心頭一抖一嘆,只好垂了腦袋佯作不察。

此事确與蔣常無關,憑他一人本事也絕不能将李清珏給弄進旭安殿裏,說來說去,還屬太子太保趙珂陽功勞最大,倘再追根溯源,那不都是李清珏自己的意思麽。

偏偏平懷瑱唯獨不怪這位。

個中道理淺顯,平懷瑱絕非不懂,只是李清珏所願所想,要他如何才能說出半個“不”字。

李清珏不過欲親眼目睹其玉冠束頂,受太子成人之儀。早在李清珏還是何瑾弈的時候,便長盼着屬于平懷瑱的這第二十個年頭,心間為之所期不外乎兩日,一乃太子及冠,二乃新帝即位。

今日終了了第一願。

幼龍初長成,天地盛輝凝,朝陽不炫其目,風雲不動其身。

他終會等着第二願。

駕辇漸至乾清殿下,百官齊至,肅穆列道兩旁,垂袖斂首恭迎儲君。

平懷瑱由蔣常躬身扶出,穿行衆臣隊列,目光灼灼地仰視着高殿之上氣勢滂沱的“乾清殿”三字,步履沉穩地向前邁去。

萬千雙眼睛,熱切、豔羨、嫉恨、漠然,交相錯雜,平懷瑱皆可視而不見,于衆人間獨承着李清珏如水雙目拾階登高。再回身望去時,相離已遠,眉目唇鼻模糊不清,神情卻依稀清晰刻骨,似平靜裏席卷萬物,再不可囊括其他。

平懷瑱心緒漸寧,未再暗感焦灼,自翰林院大學士手中接過焚香敬天敬地,聆賀太子及冠祝文。

儀禮至午時方告一段,但不及用膳,文武百官又随同前往宗廟,待太子告祭先祖。

祭樂三作三止,宗鼓六舞,宏宣帝攜太子入宗廟,其後皇戚依輩位而行,餘廟堂外一片靜谧無聲。衆臣頂着當頭之陽默然相候,頗覺時辰漫長,卻無一敢将不耐憊色顯露分毫,雙足酸麻地等待着。

許久之後,終見蔣常從門旁動身,向外數步擡嗓呼唱:“皇太子冠——”

廟下諸位頓齊叩首。

平懷瑱自內行出,龍紋玉冠映照紅日,如淨雪落朱,染着骨裏沸沸不息之血。

李清珏随衆人起身,擡頭望去,風華刻在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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