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皇城裏一列車隊駛出,穿承定門橫街自北出京,向靈光寺徐徐行。

先前冠禮一畢,平懷瑱領李清珏回殿,阖上房門便心有餘悸地将人往懷裏擁了擁,良久無話,直到胸膛起伏緩歸平靜,才令李清珏換作一身宮人服,同他随意進些膳食飽腹。

到此刻出京,李清珏仍在馬車之內緊伴身旁。

今晨天未亮時喬裝入宮,日頭下立了好幾個時辰,李清珏難免疲累,随着颠簸馬車阖上雙眼養神,不多時覺周身一暖,是被身旁人給攬進了臂裏。

平懷瑱遲來的半聲輕嘆近在耳邊,聞來莫可奈何:“你怎的如此膽大。”

并非問話,李清珏卻答了:“好容易為了今日趕回來,又怎能獨于宮外等候。”

平懷瑱無言以對,想起一早出殿登辇時,原還未看清李清珏模樣,只在瞬間認出了那只手,一眼之下誠可謂滋味難辨。

然他分毫未予怪責,憐惜還怕不及,直想着李清珏一日裏站了多久、候了多久,又冒了幾多風險,直想得那攬在肩頭的手掌力道忽重忽緩,令李清珏實在無奈,蹙眉掀開眼簾。

下一刻,見一柄短刀現于眼中。

平懷瑱從袖裏摸出方才蔣常予他之物,遞到李清珏手裏:“平素在外當有一兩件東西傍身,此刀小巧易攜,你且收着。”

李清珏合掌微一摩挲,鞘身尚餘絲絲暖意,對這曾在幼年時候見過的東西亦還留有幾分印象,隐約記得那時只因多瞧了兩眼,平懷瑱就非要贈他。不過隔三差五大小寶貝着實收得手軟,他愣是沒肯收下。

如今倒不必再作推拒。

此牛骨短刀确宜防身,李清珏收進襟內,喉裏應罷一聲,重将雙目合上,倚到平懷瑱肩頭寐着。

就此行了約莫小半個時辰,他當真在這搖晃途中睡過去片刻光景,醒來時車馬已至靈光寺下。

高僧數幾正自階上迎來,李清珏垂下車簾,先太子一步下了車,旋即回身相扶,低一低帽檐斂首跟在身側。

昨日靈光寺忽得聖喻,知太子将于生辰之夜來此上香敬佛,時間緊迫不及好生準備,住持無法,只好不去顧慮那宮中的繁文缛節,且将太子視若常人,當作尋常香客看待,清掃一處寧靜別院供他浴身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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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舉恰合平懷瑱心意,他本不願靈光寺大作鋪陳,一來免去浪費,二來更不必憂心為人所擾,于是也放**姿溫文向那住持一禮,攜人馬徑直行向別院。

待安頓妥善,已漸近黃昏了。

平懷瑱沐浴時有小和尚呈來齋飯,素菜五道,清湯一缽,他多年不曾食得這般寡淡,卻見李清珏習以為常,不待他更衣出浴兀自盛好白飯兩碗,先嘗了一箸蘿蔔。

竹門簡窗,木桌陋食,平懷瑱發尾順着未幹的水滴,恍一眼瞧得愣了神。而那人自矮桌邊盤腿坐着,手掌托着瓷碗,萬般尋常地與他側首閑話:“這蘿蔔可做得比我入味幾分。”

平懷瑱心軟無比,将濕發拭了一番,走上前去坐到身旁,也學他捧起碗來夾了小塊蘿蔔,問道:“你如今竟自己入起廚房來了?”

“怎麽,太子以為‘君子遠庖廚’?”多少年未聽他如此輕快地講過話,平懷瑱眸裏漫起暖色,聽他回道,“容夕憐華尚幼,食不得外頭那些油膩東西,我才學着弄些清淡小菜,無非會那一點兒罷了。”

平懷瑱聞言颔首,猶豫是否要将心裏那份念頭說出口來,徘徊半天,一塊蘿蔔嚼了許久。

李清珏偏頭看着他,目光如這寺裏的清井般透徹,不知想些什麽,忽而接道:“既然太子不嫌棄,往後便一請品鑒罷。”

竟是猜透了他暗裏所想。

平懷瑱轉眼回望向他,半晌不答,慢慢地彎眸露出笑來。

晚膳食之甚愉,雖出宮前才進了膳,但整一日裏不過用那一頓而已,餓得也快些。兩人未作浪費,幾道小菜碟碟見底,其量方足。

飯後平懷瑱整冠入佛堂,虔誠敬香許了三願。與宏宣帝所言有二,其一父母康健,其二國泰民安,令有其三,即是李清珏早去早歸,萬事無虞。

李清珏候在院裏等他,夕陽依山而落,換了一輪素淨銀月,沿枝寸寸地攀爬上來。

清風拂面,似遠尤近之處傳來陣陣寺廟獨有的低淺唱經聲,由這湛青山林一通洗滌,入耳宛如梵音過天際而來,聲聲震人魂。

李清珏在這聲裏莫名憶起諸多塵封深處的往事,只是情緒不同從前激蕩,三分麻木七分冷靜地旁觀一場,從十數年前鑼鼓開喧,至此仍未戲落收尾。

到頭來腦裏一片空。

夜愈深,某一時經聲與木魚齊齊止歇。

又過不許久,有腳步聲從身後來。

李清珏轉過頭去,涼月灑得平懷瑱漫身皆是,祥龍朱袍,若雪玉冠,不似凡子。

他站起身來等着這人行近,垂在身側的手掌好一會兒一動不動,微微有些發涼,被握到手裏暖了一陣,而後一串念珠纏繞上來,正正纏了三圈。

李清珏低頭看了看,腕上烏木念珠光澤瑩亮,唯佛頭處一點朱紅。

平懷瑱執起他的手溫存吻在指骨處:“住持饋贈此珠與我,可保平安順遂,我轉贈于你,你當毫發無損地回來。”

李清珏聽罷反倒不欲收了,搖頭不肯答應:“保平安順遂之物,你不該給我。”

說着就要取下,平懷瑱及時制止,拉着他的手往腰間按了按,隔着一層錦料可摸着一方不大不小的錦囊。李清珏沒能猜得是何物,不解擡眼,聽平懷瑱提醒幾字道:“扶樂郡南珠塘寺。”

聞此言才恍然大悟,亦恍若隔世。

平懷瑱始終未将那平安符拿出來,只怕此物乃李清珏随母親同去求得,以至睹物思人,徒生懷念,僅輕聲又道:“平安符伴我三載有餘,我要這念珠也護你餘生。”

李清珏閉了閉眼,沉吟許久,點頭道一聲“好”。

如此才覺平懷瑱松了攥緊他手腕的力氣,複又裹着那手好一陣暖,牽着引着繞到腰後。他就勢與之相擁,墊頭在肩膀上親密無間地膩了一會兒,絮絮語些心裏話。

兩人俱不提“離別”二字,心底裏倍感光陰珍貴,不願時辰流逝太快,然終是抵不過倦意來襲。

翌日一早李清珏還需趕路離京,平懷瑱不忍擾他睡眠,自己倒半刻不肯閉眼,側身躺在簡陋床榻上,借窗外幽幽月色一遍又一遍地細看他眉眼,時而傾上前去輕輕緩緩地以唇淺觸。

寺裏床鋪潔淨卻算得狹窄了些,合躺兩人着實擁擠,平懷瑱一夜未曾翻過身子,在近弦處探出胳膊将人安靜攬着。等到懷裏人一覺醒來,平懷瑱壓在身下的那邊手臂早已麻木酸脹,揉按數下才隐隐有所知覺。

李清珏一夜好眠,未曾覺得束縛,此時知曉其因,不禁目露心疼,替他自肩向肘順下經脈,本想問他怎不知挪一挪身,可擡眼望見那面上倦色時,出口之話便換作了另一句:“你整夜未睡?”

那回答幾令他眼眶一熱:“只怕同上回一樣,閉眼再睜,你人已走了。”

李清珏手間動作頓住,抿緊雙唇将平懷瑱看着,別前時光寸寸皆是煎熬。

室外清淨如故,若非散進房裏的縷縷晨陽越發刺目,甚難察覺晝夜已作更疊。

平懷瑱同李清珏兩相沉默,手臂漸漸恢複了力氣,驟聽門外起了人聲,一道清脆嗓音透出門隙問道:“施主,齋飯已備,可要送來房中?”

平懷瑱喑啞喉嚨又苦又澀,回不上話來。

而李清珏退後兩步,就在此時轉身離去。

房門自內打開,門外小和尚對着眼前帽檐低掩的帶刀侍衛愣了一愣,随即合掌颔首,問聲“施主”。

“有勞小師父送齋飯入房。”

李清珏替平懷瑱應下,如眼前僧人合掌施禮,再未回首。

平懷瑱雙足仿佛嵌在原地,袖裏手掌緊得關節泛白,不曾追出半步,直到耳裏再聽不得半點兒動靜後,緩緩松掌。

那手心裏已汗濕一片,似有寒冰刺骨透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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