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層雲同日月,繼日更疊實則無所變遷,無謂伴着世間萬物周而複始地歷經萬千事。

而在京人眼裏的那萬千事中,近日頗喜者有二:一乃京北危牆終得朝廷修繕,再不擔憂着坍塌砸傷過路人;二乃每逢三載一回的祭農節快要來了。

祭農習俗自章光年間起,顧名思義祭祀農桑,以求風調雨順、農收豐碩。

追本溯源,是在章光帝執政時,境北曾鬧過一波罕見的農荒,經久求雨不得且害蟲肆虐,鬧得那一片片肥沃田地盡遭荼毒,無處不是慘不忍睹之相。

好在近京屯糧豐厚,章光帝開倉放糧之餘竭力抗災,令一整個京城乃至周邊接連成片的北境城域皆未吃上過多苦頭,平平順順地把這一出劫難給渡過了去。

農荒平息後,京人重又過起了無憂日子,家家捐出銅板數文,合造了一座神牛石像,以感章光帝明君恩德。

章光帝肖牛,神牛恰喻其不凡之身,而于民間,牛更是農耕間不可或缺之生靈。這一語雙關之下,令章光帝心悅非常,将那石像坐北而立,臨城牆之下與皇城遙相望。

此後更有錦上添花之事接踵而來。

無人先知那神牛石像坐落當夜,京城竟落了一場極其靈潤的大雨。

自農荒去後,京城實則早已斷斷續續下過好幾場雨了,但無一似這般酣暢淋漓,仿佛誓要把天地澆灌透徹才肯止歇。

總角孩童歡呼雀躍着往那雨裏跑,借着身後屋裏透出的溫暖燭火光跺腳踩踏着夜下瑩瑩的水窪,嘴裏糯糯地喊着“天下雨,洗澡啦”,眉眼彎彎地看着長輩們眼含熱淚,合掌拜一拜天,拜一拜地,再拜一拜雨夜裏的皇城。

一夜之間,臣民百姓俱為稱道。

這神牛從此成了護京護農的聖物,每隔三載京人便要為之祭祀舞蹈一日,漸成習俗。

到如今,于百姓而言,祭農是為豐收;而于皇權而言,祭農乃是對章光帝之緬懷,更是對平王朝之頌揚。

是故祭農節這三字,朝廷實比民間更加重視。

眼下尚未至期,京北城牆下那座經年默立的浩然神牛旁,已陸續圍滿供果酒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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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陽高照,晴空萬裏。

璀璨日頭下一衆壯漢競相赤裸着臂膀,四月天裏周身蒙着一層薄汗,往來道中修固着城牆。

未幾,忽有一人罵罵咧咧地将肩上重擔丢下,揉着後頸往外走去,幾步近了那神牛旁,不由分說執起一壇清酒仰頭豪飲。

身後人看傻了眼,未将沙石放置在地便沖他緊張喊道:“你瘋了!那可是神像供品!”

“神像供品?我呸!”那人回首一瞪,手中酒壇轉眼已空,伴着一聲鈍響砸碎在地上,萬般不講規矩起來,“老子堂堂青林堂護法,吃飽了撐的做這苦力?供品,哼……供老子!”

喊話那人不應聲了,蹙着眉頭計較着他的話。

漸漸地,周邊接連有人附和起來,甚有膽大者有樣學樣地丢了手裏活兒,也行去神牛石像旁喝酒吃肉,一道咒罵不休。

“還道是撿了多大一頂金帽子,誰曾想跟了朝廷卻要做這下賤活!”

“可不是?早知如此,不如同從前快活。”

一句一句愈漸不平,間或還有人火上澆油:“倒不是誰都幹這下賤活,同是追随劉大人,有的門派在這兒受苦受累,有的眼下可正安于刑部享樂,誠可見親疏有別啊……”

現場倏然止了聲,衆人皆被此話堵得周身不暢,越想越是氣惱。

這突如其來之靜未持續過久,就在誰人又欲灑出些脾氣時,忽聞身後傳來冷冷一言:“糟蹋供品這是不想活了?”

話落,頓有數人站起身來,忙回城牆幹活。

衆人回頭,見道話之人乃飓風門門主,方才聽進耳裏老實離去的幾位正是其門下子弟,倒也難怪不敢忤逆門主之意。

然而旁的諸位卻不必賣這面子了,當即就有人陰陽怪氣地接上了話:“我道是誰呢,跟了朝廷不足倆月,氣勢倒是同那些個大官們學得個十成十,原來是伍門主……伍門主好氣度啊,曾受工部一頓鴻鹄宴,這便拼了命地使出蠻力報恩,連帶着一整個沒吃上鴻鹄宴的門派一起受罪,厲害厲害。”

話裏挑撥之意甚是顯而易見,然伍門主聽罷不予計較,冷哼一聲轉頭行遠。

身後之人被這般晾着,倍覺失了顏面,瞪着眼一直罵咧不休,罵着罵着,腦門上驟然飛來一顆細碎石子,瞬時破了血。

許是血光刺激了人眼,在場之人又屬嗜血野蠻者居多,剎那間便生鬥毆。

京北城牆之下一片混亂……

當頭的天正明着。

難逢晴好,陳知鶴獨于街頭散步,不知京北正起風波,耳裏卷入街頭巷尾的嘈雜人聲,與自道旁翹檐高樓間傳出的婉轉戲腔,不自覺停了步,側耳多聽幾嗓。

路人往來不絕,值此春日盛景,東寧街最是熱鬧,各家各戶的小孩兒盡從屋裏竄了出來,于人群間撒歡地跑來跑去,偶不當心撞着哪位,“哎喲”一聲跌在地上。

陳知鶴被這鬧聲裏極為清脆讨喜的一聲“哎喲”引走神思,視線随之過去,見一熟人彎腰扶起跌坐在地的孩童,替他拍拍小衣擺,再哄他玩耍去。

那人直起身,似有所察覺般擡眼望來,對上陳知鶴含笑目光。

陳知鶴上前一禮:“趙大人。”

“陳大人,”趙珂陽亦回之一禮,“陳大人臨街踏春,好興致。”

陳知鶴順眉笑了一笑,平素宮外相見必為要事,如今日這等偶遇實屬難得,心境自也暢快,于是側身一請,趁巧将人往戲樓邀去。

趙珂陽從善如流。

兩人端端坐上了戲園二樓,方才那飄忽之聲此刻清晰萦在樓裏,繞梁不散,一把好嗓沁人心脾。

臺下戲子身批彩裝正唱着一出《黃粱夢》,笑夢裏紙醉金迷榮華在手,不想睜眼一霎皆化泡影。

趙珂陽手指輕叩着微微顯舊的紅木矮桌角,低哼兩句,令陳知鶴滿面笑意轉頭來問:“趙大人也熟這戲?”

樓裏小二“蹭蹭蹭”地上樓來,生意太好,遲遲趕來為兩人送茶。

“豈不熟,”趙珂陽低語應着,接茶到手中,斂眸瞅着茶水拾蓋拂了拂,餘光待那小二離去,才飽含深意地嘲道,“戲裏戲外總有人在演着一出出黃粱夢,又豈能不熟?”

陳知鶴聽得真真切切,全當聽了句笑談,也捧起茶盞垂首吹了又吹。

一窩兒茶葉随水波輕旋。

京郊李家,平懷瑱正擱下手中清茶。

自與李清珏再相離別後,他如故每旬出京一次,來此處看望小瑞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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