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翌日朝後,趙珂陽與平懷瑱在廊裏照了面。

剛剛散朝的乾清殿外諸官往來,人湧不息,各大臣三三兩兩結伴而行,人眼無處不在,實不堪為私相交談之妙處。

晨陽暖暖傾拂着殿前高階,平懷瑱斂起一雙笑目,踏階下行,視線從趙珂陽面上收回,惬意落向天際,伴着裹挾一身的道道軟光悠閑往旭安殿行回。

身後人與他背道而走。

然那之後歸殿不久,趙珂陽果與他默契相通,前來殿裏尋他。

方在朝中宏宣帝已先衆人一語提及了昨日京北鬧事,話裏隐怒甚是不悅。

工部尚書李影橫料得劉尹必然急于狡辯為己開脫,于是搶先出列接了宏宣帝的話,表工部願加以善勸,使那一衆招安之人更受約束,話裏有意無意更将責任推給刑部,點刑部尚書監管不力之實。

劉尹慢他半步,此時再反作怪責未免有推卸嫁禍之嫌,更因宏宣帝盛怒臨身而不得不忍下滿腹憋屈,老老實實吃下這記啞巴虧。

不過到此為止,劉尹可算看破平懷瑱的招數了。

原來太子之流曲折回繞地使了一出請君入甕,等着他置身如今被動之地,再一點點地推他入懸崖。可惜悔之晚矣,此時醒悟已難扭轉局勢,想要反守為攻實在無路可尋,唯可做的便是慎之又慎,防之又防。

劉尹因突發變數而滋生出的種種警醒,平懷瑱自也料在心間。

後廚呈來一碟尚還挂着剔透水珠的玲珑香果,宮婢似是進殿新人,微紅着一張玉容垂眉斂首而來,因不熟殿內慣常的行事規矩,貿然于此刻相擾。

蔣常及時攔在簾外,使眼色低斥:“下去問問掌事的,可還知道教你規矩!”

刻意壓輕的聲仍絲絲兒穿透珠簾落入耳廊,平懷瑱側眸瞥來,過簾瞧得一道倩影,似挨了責罵正慌亂福身告退,微晃的琉璃珠子顆顆折射着灼目光華,将那一重虛影如風打散,再教他看不清旁的了。

過不片刻蔣常入內,奉香果上案,正欲退下聽太子詢道:“方才何人?”

“旭安殿新來的小宮女,許是尚未記清規矩,冒冒失失地闖到殿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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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囑人查探清楚。”

“嗻。”

蔣常退離出殿,平懷瑱亦不作深想,心思重回京北修固城牆一事上。

趙珂陽方才正同他說到“時機”二字,雖覺天時地利,但言語間仍不無顧慮,想劉尹如今應當已有所戒備了。

平懷瑱拾回此話颔首應道:“舅舅說的是,劉尹必然有所警覺,但這警覺怕是來得遲了些,縱他如何回旋皆難以補救劣局。舅舅但管由他折騰,你我眼下只需再待個‘良辰吉日’。”

趙珂陽聽出興味,照平懷瑱話裏之意,此刻說來時機成熟,卻還依舊算不得最得時宜之時。他暫且不太明白平懷瑱腦裏還裝着哪般念頭,所謂良辰吉日又屬何意,直到半晌之後見他自桌案對側傾身近了些,低道:“有勞舅舅入夜走一趟溫府。”

“哪個溫府?”

平懷瑱風平浪靜告與六字:“欽天監,溫智元。”

字字清晰,成竹在胸。

趙珂陽不禁恍然,眸裏映着這終至及冠之齡的侄兒,玉冠奪目,想普天之下那真龍之子,當非他莫屬。

是夜濃雲厚重。

暗月中人棄車架轎辇不取,覆袍踽踽獨行。

溫智元整衣而起,聽門童道那來人一襲風袍覆體,原以為同上回一樣是太子親來尋他,心頭緊張得無以複加,手忙腳亂好一陣子,臨踏進花廳門堂內時,腰間束帶尚未理正。

然一擡眼,那背臨镂空軟曲屏沉靜坐于燈挂椅上之人竟卻不是太子本尊,而是太子太保趙珂陽。

溫智元稍稍松了口氣,正腰封入室。趙珂陽起身與他一禮:“深夜叨擾,溫大人見諒。”

眼前人可不只是區區戶部員外郎而已,太子太保分量幾何溫智元心中有數,嘴裏忙與之客氣問禮,豈敢埋怨,同時亦在心底深處生出幾分疑窦,猜測趙珂陽趁夜造訪當是受太子之意而來,所為之事,難不成是許久以前那樁“太子不宜早婚”的天命?

溫智元暗自揣度,不敢擅斷,探手請趙珂陽落回座上,試探着問了半句:“不知趙大人此番前來……”

“太子有一事囑我問問溫大人,”趙珂陽不與之委婉,知溫智元身有把柄落于平懷瑱之手,為求自保必當誠心相助,但管開門見山道,“不知近來天象可有大吉之兆?”

溫智元聞言斂眉細思,不覺将目光望向室外,可那門窗緊閉,唯有燈盞中的點點燭火光盈亮四下。他腦裏轉着近夜裏來觀星象所得,凝神頗久,倒也從趙珂陽短短一句話裏悟出三分相宜之處,轉念回道:“近來天象實在說不得吉,星辰晦暗,月影不明……但再待三五日定然有所好轉,太子若需求個吉象,不妨候之半旬。”

“半旬。”趙珂陽稍作權衡,最怕夜長夢多,留下太多時間給劉尹周旋,可又覺別無他法,天地日月不為凡人所制,只好颔首應道,“稍有吉象,便勞溫大人相告。”

溫智元連連應是,愈覺此事興許與太子婚事有關,畢竟月前恰逢太子冠禮之期,如今平懷瑱年及雙十,換作旁的皇子早當成婚,他這一時難耐好奇含蓄問出口道:“敢問趙大人,可是太子喜事将近?”

這邊趙珂陽聽得蹙眉,直當他逾矩探聽太子密計,欲予之冷言不想又聽他感慨出聲:“雖說天象不虞,但鸾星之相卻于開春以來縷縷頻現,太子若改了主意,恰是最好時候。”

一句“改了主意”頓令趙珂陽倍感意外,似覺出內裏因果,愈是品味愈是震驚不已。

溫智元仍無所覺,趙珂陽端着一副平靜之相,不動聲色地執起茶盞來佯作知情貌,腹稿打了半晌才緩緩地擡起一雙波濤洶湧之眸,隐晦與他細問……

室外暗月朦胧,夜空層雲流轉,彷如精怪鬼魅趁風勢而亂,至夜去晨來方歸靜谧。

轉眼三日即逝。

欽天監溫智元所言之妙象漸露端倪,入夜後晴空複有月朗星稀之貌,果又見柔光萬裏,将人間蘊出無盡溫和。

宏宣帝夜宿秋華殿中,後宮随月而歇,座座寝宮接連熄了宮燈,只留下廊裏星星點點的數盞照着幾寸亮。偶有春時夜鳥啼鳴三兩聲,迎不着相合便又靜下,攏翅隐于蔥茏枝葉間。

似這般和緩寧夜,宏宣帝卻未得好眠,輾轉反複,如有一團熾火翻滾于胸腹之內,無端激出他滿額涼汗。

這失眠之症來得忽然且難覓其因,宏宣帝無法,亦不願在這深夜時分傳喚太醫院醫師問診,便省了那麻煩,獨于床榻起身,趿上鞋履行到窗前去納涼。

镂滿秋棠的一扇巧窗本就啓有一絲縫隙,宏宣帝但覺室內仍舊窒氣難疏,探手将之全扇推了開來,霎時間清輝星光盡灑入房。

身後有女子靠近,宜妃經他擾醒,睜眼瞧得此景便取來薄衫為他覆在肩頭。宏宣帝怡然幾分,反手撫了撫肩上那軟若無骨的紅潤酥手,聽那春水般舒緩之聲含笑喚道:“皇上您看,月有紅光,盈盈潤潤似寶玉般動人,莫不是吉兆?”

宏宣帝随之擡首,也将目光投往高處,見那圓月如碧,似有仙氣浮于其表,玲珑透着一層澄粉光澤,悅目至極。

“此乃吉兆?”

宏宣帝反問,然一後宮女子豈能兆天,無非是空口說些讨喜的吉利話罷了。他不是不明此理,不過仍願聽聽,全當圖個暢快。

宜妃深谙此道,當即順着龍心往下寬慰:“是啊皇上,現如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臣妾以為此乃盛世之兆。”

話落聽一聲沉笑,宜妃暗喜,心知又讨得歡心。

宏宣帝未再與她論這天象究竟為何,裹着那手将人擁到臂間,同倚窗榻賞了半宿月。

而此祥月吉象一說,竟當真為欽天監所禀,僅僅待到翌日,監正溫智元便于禦書房外求請面聖,賀喜天子。

禦書房溫溫燎着一抹淡香,混着點點竹葉味,正與書卷相得益彰,令人心曠神怡。

溫智元得王公公通傳,一身官服入內叩拜,字裏行間盈滿喜氣:“臣恭喜皇上!昨夜月泛紅光,臣夙夜不眠,察亢金龍熠熠生輝,與月交相輝映,是乃救世去苦之祥瑞吉兆。眼下祭農節将近,晦月陡然轉明,烏雲消散無蹤,天呈此象,必得三年如意順遂。”

久不逢欽天監報喜,不想一報便得大吉之勢。宏宣帝愈發聽出笑意,又聞他所言與昨夜宜妃讨巧之話不謀而合,當下行賞,除欽天監外,禦賜宜妃幽月釵一對。

溫智元叩謝隆恩,罷了卻又倏而話鋒陡轉,大膽警醒道:“請皇上恕臣多言,亢金龍正氣豐盈,将于月內布澤天地萬物,期間切不可破其氣、毀其神,否則吉象盡失。”

宏宣帝聽進耳裏:“愛卿且道,何謂‘破其氣、毀其神’?”

溫智元斂首禀着,聞此問話暗将雙眼擡了擡,察宏宣帝面無不悅才又如太子指點那般答道:“回皇上,此月內宮中不可現血光,舉京不得面東哭喪,其餘諸事但行吉利之道即可。”

“準,”宏宣帝颔首,喚王公公入殿,“着人拟旨,一月之內宮中不問刑,京人不可面東行喪。”

“嗻。”

大太監王公公奉口谕退去,留身後溫智元此行如願,徹底松了心神。

不至當日未時,一紙皇令便張貼于城門之下。

旭安殿裏,太子好整以暇,只等着“破兆”現世,屆時總有一人該當問責,以一己之身嘗這逆天大罪。

清幽庭院外蔣常步履沉重地行回殿內,穿堂過簾,不顧尊卑之禮徑直湊往太子耳畔低聲道了幾句話,罷了再退開兩步,靜候吩咐。

平懷瑱面上神色随他口裏所道一字一字越漸不善,袖裏手掌緊握成拳,少頃,又寸寸松了開來。

“罷了,”他眼底浮起重重寒意,似将一人身影攥在眸子深處,終令其無處遁形,“暫莫打草驚蛇,再留她兩日。”

“嗻,”蔣常心領神會,複又悄聲問道,“可要将她支去旁處?留這麽一人在後廚裏面,奴才以為實在冒險。”

平懷瑱思忖半晌,既覺蔣常言之有理,又覺如此舉動難免令對方有所察覺。

思來想去,現正值緊要關頭,與其驚擾對方半分,不如涉險将人留在原處,料那區區一名宮婢尚不敢對太子下手,于是回道:“不必,令人盯緊她便是,旁的一切如故。”

“嗻,奴才這就去。”

蔣常即刻轉身去尋旭安殿宮女掌事,與之暗作安排。為防萬一,再取來銀針傍身,自此太子所食所飲,皆為他親手看顧。

風浪滾了二十年了,他瞧了其中十餘載,比誰都看得清楚——只知萬事皆為其次,太子無恙才最是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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