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祭農節終至眼前。
忽一日便見舉宮宮婢盡皆更了衣裳,一水兒換作袖繡銀禾的淡雅翠裙,腰間香囊不再裹着芳香撲鼻的百花柔葉,只抓了一小撮米糠置于其內,恰如其分地祈求着福氣。
閑不住嘴的小丫頭逢閑暇湊在廊裏交談,說話那位腰間香囊比之旁人顯得更要鼓囊幾分,隐隐攥着一絲得意笑盈盈道:“塞得越滿,神牛越能庇佑往後三年不短吃食。我昨兒聽內務府的小太監說了,近來的天象那可是頂好的……你們可知皇上為何下旨禁刑麽?就是為了保這吉象呢!”
旁的宮婢聽得津津有味,垂眼瞅瞅她彩線勾邊軟軟墜着漾動流蘇的香**子,伸手捏捏自己癟癟的那個,恨不得立馬往後廚跑,再讨些米糠殼子來圖個好兆頭。可腳尖動了動,人卻仍然舍不得走,順着她口裏的話追問道:“這天象是如何的好?我夜裏瞧那星星月亮的,可沒瞧出有何不同,莫不是欽天監裏的大人們各個都是神仙下凡,還能窺破天機?”
平懷瑱于室內聽出淺淡笑意。
那一道一道的純粹人語随風入窗,不想他旭安殿裏竟還有這般傻的小姑娘。他自書卷裏擡起頭來,轉眼望着蔣常,飽含興味般突兀半句問道:“你以為呢?”
蔣常先是愣了一瞬,随即了然之色浮于眸中,倒不真去應那問話,只上前壓低聲詢道:“可是擾着太子念書了?奴才這就把那幾個不懂事的攆走。”
“不必,”平懷瑱擺首望去窗外,能瞧得幾寸翠色袖擺,悠閑望了半晌後道,“自當是由她們說去。”
蔣常聽他話裏有話,于是停下欲去的步子随之應是,一邊揣摩着平懷瑱每一句、每一字裏之深意,然尚未揣得全然通透就又聽他帶些玄妙低語道:“欽天監所作所為,不過是令世人見他願你所見……星辰日月從來都與這凡間相隔十萬八千裏,高不可攀、遠不能及,然而凡人那一張嘴,卻是踏踏實實長在這地上的。”
蔣常半知半解,原斂回的腳步重又動了起來,把那幾名宮婢遣去做事,折回後安安穩穩地求個答案:“太子所言奴才懂了許多,可不懂的也多……如今皇上對京北之人已然心有不滿,不過是再添把火的事,何必費盡心思等這天象?雖說不過半旬便等着了,可萬一等不着,豈不是白白耗了時日?”
平懷瑱不答反問:“你說,是平地摔上一跤疼,還是打高處落下更疼?”
“自是打高處落下來更疼。”
“那便是了,父皇的怒氣哪怕只缺上一絲半點,都不足以令劉尹跌進坑底。唯有令他犯天威之餘再犯衆怒,重罪縛身,以至無可挽回的境地,才能教他跌得筋骨俱碎。”平懷瑱悠閑合攏書卷,逢情緒正好時多點他幾句,“你是這旭安殿裏最機靈的一個,該明白事在人為之理。天象從來都不由人,難不成你也真以為這紅月朗星便是福兆?只不過是比先前那濃雲厚重之象好看上幾分罷了。倘若真等不來吉象,哪怕就只靠溫智元那張嘴,我也要他把黑的給說成白的。”
凡人那張嘴,怕不只是踏踏實實長在這地上的,更長在他人耳裏、心裏。
蔣常徹底明白了。
無關星月露巧象,且窺籠裏千機心。
Advertisement
京裏滿漾着一片如苗的綠、如穗的金。
正午豔陽之下,街頭打鬧着的小娃娃們被大人一一哄回家裏頭,新蒸的糯米粑粑剛被端上餐桌,氤氲着香甜霧氣,将那上面幾片桃花瓣熏出胭脂色。
小孩兒饞嘴地瞅着,大人便笑盈盈地喂去一勺甜糯米,問:“來年還吃麽?”
“吃,吃很多!”
吉祥童言帶來滿屋歡喜,激起一堂子喜慶的笑。
各家正樂着,卻不知何時街外傳來驚惶呼喊,吆五喝六地将大夥兒接連喚了出去,間或人聲四起,愈顯嘈雜。
成片的驚詫、憤怒中,隐隐有聲悲恸道:“神牛塌了!神牛……塌了!”
烈陽紅似火。
京北城牆轟然坍塌,巨石自上砸落,将一方牛頭砸斷在地,碎作四分五裂之态。
百姓陸續趕來,懵懵望着一地碎石,似時辰凝滞不前。許久後有婦人悲泣傳來,緊接着壯年男子斥罵撸袖,誓要與那固城不得反卻毀了神牛的惡人讨一說法。
動亂聲穿行入宮,欽天監署,溫智元整衣冠行出,擡眼望天,刺目金光灼酸雙眸,知太子所求之破兆已現。
神牛遭毀一事至民怨滔天,官兵聞訊趕赴京北城牆之下,及時止了那一場亂鬥,因皇令在身不可判百姓有罪,便只将那一衆修固城牆之人盡數帶走,關押入牢。
而锒铛入獄者,甚不止這原該無辜的江湖人,更有那衆望着榮升尚書令的刑部尚書劉尹。
宜妃自未時起于禦書房外長跪不起,初夏晌午之陽早不似濃春和煦,熱氣炙得她頭腦昏沉,翩翩欲倒。
四周宮人莫不敢勸,值祭農節當日出此變故,擔責者恰是宜妃親父,平素裏隆恩盈身的後宮寵妃也在此刻求不得宏宣帝一絲兒憐憫,又有何人膽大妄為敢去置身其裏。
宜妃只覺悶熱皮囊之下是刺骨的冰涼,身側唯有一個拂冬忍着聲揩去眼角淚水,心疼地陪她跪着,漸不知時辰幾何。
禦書房外死一般的寂靜,許久過去,廊西現出兩道人影,行前的那位其勢不見張揚,然自帶三分淩人貴氣,腰間一柄玉骨山河扇随身而動,扇骨一側鑲嵌之白玉寸寸爍着日輝。
宜妃恍惚被燎了眼,擡眸一霎對上平懷瑱偏頭置來的笑目一雙,她緩緩地挑了挑不同往常紅潤的唇角,回以恨恨一笑,心底有掩不住的震詫狂生……
原是她未留意,那早被鮮血淋漓地折斷何氏羽翼的少年,何日起竟可生出這般眼神。
平懷瑱笑意更深一重,斂回目光行進禦書房去,身後蔣常躬身退到廊柱邊候着,從始至終目不斜視,謙恭地垂着腦袋。
院裏複又靜若無人。
禦書房中無形壓着窒息之氣,宏宣帝正自批閱奏折,若非知情,乍一看仿佛未聞窗外事。
平懷瑱上前數步,于案前駐足停下,喚聲“父皇”。
“來了,”宏宣帝稍一擡眼,繼而将視線落回朱紅折子上,語氣沉靜似水,無波瀾起伏,但問得格外直白,“太子此來為誰說情?刑部,工部,還是那毀了神像之人?”
平懷瑱早料宏宣帝有此一問,自是有備而來,平靜應道:“回父皇,兒臣不為說情,是為請罪。”
此一言終令宏宣帝擱了筆。
宏宣帝擡首凝着他,眸裏盛着一眶似笑非笑的怒意,好半晌問道:“太子何罪?”
平懷瑱仿不計得失後果,一味攬罪:“江湖門派收編在案,乃兒臣所谏;後行招安之舉,亦乃兒臣所谏。今出此事故,兒臣又豈能置之事外?”
宏宣帝久久沉吟。
少頃,室內窒氣少了幾分。
案後天子微不可查地嘆了一息,繼而眉頭漸解,如在心中落定決意,起身繞桌行至平懷瑱之側,将他經久微躬的身姿扶了扶。
平懷瑱直起背脊,耳中落入篤然一句:“收編門派,為趙珂陽之意,而招安之政,為劉尹之舉,皆與太子無關。”
“兒臣……”宏宣帝目不轉睛盯着他,平懷瑱順階踩下,“兒臣明白了。”
非是與太子無關,而是無人知與太子有關。
祭農事大,民怨難息,必當有人承擔罪過,而這一人絕不可是太子,這便是宏宣帝之真意。
此真意平懷瑱确乎真真切切地懂,是故今來禦書房,實則根本不為請罪,只為旁敲側擊地替宏宣帝下個狠心,要令他明白,即便不忍不舍,也都不得不重懲劉尹。
院裏女子仍自跪着,無從得知聖意已決,只愈漸惶惶不得安寧,滿眼晃着平懷瑱入室前那三分笑意七分寒的模樣,擂鼓之心幾欲跳出喉嚨來。
宜妃跪足了整一個時辰。
至申時,禦書房門才有了動靜,平懷瑱施施然行出,腰間折扇此刻盡展手中,扇面潑墨山河意境恢弘,日輝一灑似鋪了一層金屑。
偷倚着廊柱的蔣常直回身子随行其後,平懷瑱未延廊離去,步步踏着臺階行向院裏,路過宜妃身畔時停了一霎步子,垂首低嘲:“世事無常,造化弄人啊宜妃。”
罷了擡步又走,随風落下半嗓笑。
宜妃頓時周身禁不住地起了一陣戰栗,猛地瞪眼望向前方緊阖之門,等了這一個時辰的傳喚,卻忽在此刻只願那門永不開啓,室內天子永不出現。
然終究枉然,平懷瑱半只腳尚在庭院口時,王公公便亦自禦書房裏現了身。
王公公緩至院裏勸道:“宜妃請回罷……”
宜妃驀地将他袖擺一把攥緊。
王公公擺了擺首,退開幾步,那衣裳掙脫而出,空餘一團皺痕。
平懷瑱收回了眼,邁出後頭那只腳。
回殿路上,蔣常忍着沒問半個字,過後一番打聽,才知王公公當時動身是往欽天監請了溫智元問話,宏宣帝問了什麽、溫智元又答了什麽皆不得而知,只曉得再之後王公公便又奉聖上口谕轉頭令中書省起草了聖旨。
一朝刑部尚書,不待經審便為宏宣帝親自問罪,谪官遠貶,驅離京城。
刑部擔主責,工部小懲大誡扣罰俸祿,而至于修固城牆的那波招安之士,仿歷經一場鬧劇,臨尾聲重歸其位,且當夢一場。
誤毀神牛之人得以赦免,乃陳知鶴以戴罪之身向宏宣帝求情之果。
宏宣帝亦自有衡量,覺招安之舉本為善策,卻因監管不力而釀成大禍,既事已至此,劉尹已為失職償罪,倘再對招安之士嚴苛以待,難免會如陳知鶴所言,令朝廷與江湖之勢更顯棘手。況且此事之中,由戶部借去的那一支門派所作所為皆無所纰漏,短短數日間征齊春稅,功過相抵,不妨嚴寬相濟,就此作罷。
自此之後,凡招安之衆,願留歸朝廷者盡可留,願重返江湖者盡可去,皆既往不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