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京外數人将遠行,為首之人褪去一身官裝,粗衣蔽體,直腰高坐馬背之上,目光沉靜遙望前路,似當年初入江湖那不羁之姿。

城門內外人潮不息,時有百姓往來,未幾,一輛素色馬車自內行出,伴着車輪辘辘聲駛近身後。馬上人回過首來,随即一躍下地,行上前去。

車簾恰在此時挑起,前來相送者竟是陳知鶴。

飓風門伍門主拱手致意,掩下眸裏複雜情緒,無一字相與。

神牛神像一事,他知是陳知鶴出言相保,于皇威之下救了他與一衆弟兄,亦知自己同樣是為陳知鶴所害,從鴻鹄樓一宴而起,便是一道抽不離身的陷阱。

甚至尚在更早時,原該潇灑江湖之人就已成了政局裏的枚枚棋子。

事到如今伍門主終是懂了,從不曾有誰于他有恩,劉尹沒有,陳知鶴更沒有。這朝廷裏有的只是蠶食争鬥、爾虞我詐,若非有所圖,如他這般草莽之徒又如何值得禮待有加。

好在陳知鶴尚且算得保有良知,雖以他為棋,但不視若廢棋,姑且念在一個“義”字的份上與宏宣帝讨來寬赦。

可伍門主實難向他道出半句謝言。

索性陳知鶴倒不圖謝,所作所為皆因心中有愧,此番相送,亦為求個安穩。

偶有淺淺馬嘶在耳,那候在馬背上的衆人本就不願見他,不時引馬徘徊數步,不耐神色一覽無餘。

陳知鶴無奈作笑,只可視若不見,與伍門主關切問道:“不知伍門主此後将去何處?”

“打哪兒來,回哪兒去,”伍門主應得通俗,此一開口全将心中不滿不遮不掩地袒露出來,爽直道,“我飓風門上下弟兄錯就錯在不該入這朝廷。魚游水,鳥在天,走獸豈有不在林間的道理。先前之事權當是爛醉了一回,如今得以酒醒,便各歸各位。在下對不住各位弟兄,往後拼了一身力氣也要帶着大夥兒混出一番名堂,即便混不出,就是尋個村落耕地犁田也絕不再沾這京城半寸。此間風氣,我等是萬萬招惹不起的。”

陳知鶴不置喙他話裏嘲諷之意,深知換作何人又能無怨,于是不作反駁,儒雅一禮,道句“珍重”。

伍門主話至此不再多言,上馬抱拳敬道:“陳大人,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誠無那句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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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卷起塵土遠去,陳知鶴目送良久,思及當日鴻鹄宴時,伍門主一句“知恩圖報,言信行果”,令他愧對之情難消半分。

然他不作悔過——恰是知恩,才永不悔所行之路。

人存于世,諸多事難斷是非對錯,但多少當得一句值或不值。陳知鶴只知從何炳榮當年施恩于他起,萬事便注定是一個值。

祭農風波漸漸平息。

城牆未固之際,宏宣帝先是下旨重築神牛石像,令之築成之日即刻送往京外佛寺開光,依溫智元所谏傾力挽回破兆之勢。

京人紛紛随之釋懷,日日期盼着神像重歸其位,怨怒之情随劉尹貶谪而得以撫慰,全當送走這一樽瘟神,災劫便不會降臨京中。

自遇刺之日起,太子歷時三載,勝了一盤籌謀萬千之棋。

這邊兒蔣常欣欣然行入殿內,從袖裏摸出一封書信,小心翼翼理平了皺痕呈上前來。

平懷瑱眼底霎時淌過暖流,其外無字的褐色信封被蔣常揣了一路,接到手裏尚有暖意,拆開細閱,如故是些境南瑣事,細碎卻可令他覺出厚重溫情。

李清珏此番回信應了他先前提及的小瑞寧哭鼻子一事,心疼之餘狠下心來置評幾句,道瑞寧養父養母本就對這養子慈愛無比,願平懷瑱切莫慣多了他,堂堂男兒當有頂天立地的一腔氣血。又說同是三歲小兒,憐華容夕恰似不同,逢他離去時盡管極其不舍,但仍強自抿緊了嘴,包着滿眼霧氣不肯掉下淚來。

平懷瑱一遍遍反複看着,想這些話倘若是從李清珏口裏說出來該是哪般語氣與神态,不覺想得心頭又疼又軟,相思滿腹。

今劉尹遭貶一事李清珏尚不知情,想來消息亦不能那樣快地傳至境南,于是提筆往來,再與他一信。

信裏告之劉尹重拾璃崇總督之銜,其位不低,可見宏宣帝尚且留了情面,予百姓交代之餘仍未能狠心令這寵臣太過凄涼。好在璃崇遠京,宮中總算拔了這株隐患,往後行事便利許多,不必似從前那般如履薄冰。

平懷瑱書了滿滿當當三頁紙,除這喜事之外亦教李清珏莫忘好生照顧着自己,近來天轉熱,切勿遭了暑氣。

柔軟毫筆蘸墨游走宣紙之上,蔣常在旁靜靜候着,心裏擱着一件未了之事。

他這邊兒不催,且待平懷瑱一信書罷,仔細入封交予了他,這才小聲問道:“太子,後廚裏的那個……”

平懷瑱幾乎忘了那人,聽他言罷想了一想才記起此事。

方才與李清珏通了信,他當下心緒明朗笑了一笑,颔首回道:“把人帶來罷,莫擾着旁人。”

“奴才明白。”

蔣常躬身退下,過不片刻重回殿中時,身後已然跟着一位宮婢。

從上回送呈香果之後,此宮婢未再得時機近身侍奉,平懷瑱此時一瞥尚覺陌生,目光悠然轉在她眉目之間細細瞧着,問道:“叫什麽名兒?”

宮婢低斂首,瑟縮着應得極其小聲:“回太子,奴婢棉春。”

“棉春,”平懷瑱好笑念出另兩個名兒來,頓令之面上失了血色,“拂冬,茹夏,你們秋華殿莫非要把那四季湊全?”

棉春倏然驚惶跪下:“太子明鑒,奴婢、奴婢是從漱玉殿出來的,欣美人遭貶,殿裏再留不得那樣多的人伺候,奴婢才被調來了旭安殿……”

“既不是秋華殿的,那你跪什麽?”平懷瑱擡擡下巴,“起來。”

棉春緩緩止了顫,正欲自地站起,驟聽平懷瑱故意打着趣兒又問:“這麽說,欣美人犯事遭貶,亦是着了你家主子的道?”

棉春重又驚得跪下。

平懷瑱面上笑容終趨寒涼,寸寸斂盡,漠然俯瞰着她。

“太子,奴婢冤枉,奴婢不是秋華殿的人!”

“是與不是,本太子今日不需你認。”平懷瑱冷冷道出聲來,早令蔣常将她來路探得一清二楚,又何須再看她演戲,“想來宜妃費盡心思送你到旭安殿中,為的是探聽京北之事的玄機,未料你打一開始便露出馬腳,半點兒用處皆無。眼下塵埃落定,劉尹已不再是刑部尚書,我若将你送回秋華殿去,必定沒你的好果子吃。”

“太子恕罪!”棉春再不作僞裝,只一想到宜妃當如何收拾了她便覺驚懼無比,跪行兩步向平懷瑱伏身拜下,“太子饒了奴婢罷,奴婢身不由己,确是不敢逆了宜妃之意……往後……往後奴婢唯太子一主,絕無二心!”

“絕無二心?”平懷瑱沉聲作笑,“好,本太子姑且饒你一回,但你今日所言若有不實,便莫再妄想讨要第二次機會了。”

“是、是!奴婢謹記,謝太子寬宏大量!”

“下去。”

“是……”

棉春如蒙大赦,嬌俏面容漲得通紅,兩鬓與額間盡覆一層薄汗,忙不疊告退離殿。

身後蔣常凝眉瞅着她,待人去後回過頭來疑道:“太子當真信了?”

平懷瑱悠閑擺首:“背主之人豈可信?只是姑且留着罷了,忠心之人不必多,而可用之人不嫌多。”話至此頓了一頓,看向他囑道,“你平素多留意着她,若見端倪,再處置不遲。”

“嗻。”

蔣常不作多言,全當平懷瑱今日心情暢快,應後轉身退下,将那一封書信秘密送出。

平懷瑱不愛留人伺候,獨于室內研墨作畫,消磨光陰。

宣紙上迎風細柳方勾了枝,又聞人聲自外傳來。來人許是未尋見蔣常,兀自行近門前喚了聲“太子”。

平懷瑱認出其聲,當即擱筆迎出。

“舅舅快請。”

趙珂陽得他相傳,不再守禮候于廊間,大大方方行入殿內,過兩重珠簾出現在眼前。

琉珠碰撞聲清脆悅耳,如春雨墜弦,驚起天籁無數,平懷瑱不察這經年熟悉之聲亦可這般怡人心神,笑邀趙珂陽于桌旁落座,親執壺斟茶與他,萬分和緩地問道:“舅舅入宮尋我,可是為劉尹之事?”

趙珂陽接過茶盞在手,淺啜兩口點了點頭。

“今太子得利,臣身為太子太保,卻不得不掃興多言幾句。”

平懷瑱聞言頓将心緒沉斂下來,鄭重颔首道:“舅舅但講無妨。”

“劉尹雖遭貶離京,但近年來已于京中籠絡人心數重,勢力未減,更難保哪日卷土歸來,故太子萬不可掉以輕心。依臣所見,當趁熱打鐵,借其離京之期分崩其勢。”

“舅舅所言字字在理,侄兒謹記。”平懷瑱順眸應下,其實趙珂陽所言他皆心中有數,斷不至得意忘形、樂極生悲,于是也将心中打算告知一二道,“不止京中,我亦打算于璃崇安置眼線盯緊劉尹,若得良機,徹底将之除盡最好;若無,亦可知其态,防範未然。”

“好,依太子之計行事便可。”

趙珂陽見他早有謀劃,不就此事多談,但以拇指指腹摩挲着手邊茶盞,默默無言起來。

平懷瑱覺他與往日不同,似有話欲講未講,然而耐着性子等了好一會兒,始終不聞其開口,不免失笑主動問道:“舅舅可是有話要講?”

茶水入盞聲擾了耳。

瓷壁溫溫熱着手,新茶續杯,激起杯底沉睡的褐色葉兒,趙珂陽瞧了片刻将眼擡起,尋一隐晦之言與他慢慢講道:“前些日子,臣奉太子之意夜訪溫府,詢天象之事。聽溫大人說,近來鸾星頻現,宜結姻緣。”

平懷瑱神色隐約有變,目光稍顯波動,卻在一霎之間又平靜如常,仍以淺笑之面望着他。

“太子及冠,想來是該成婚了。”

“舅舅,”平懷瑱擺首,“可惜侄兒不宜早婚。”

“不宜,還是不願?”趙珂陽話到此處不再隐瞞,與他開誠布公,“當日我已從溫智元口中探出實情。不宜早婚,不過是太子一己托辭。”

平懷瑱眸裏風雲劇動。

“臣思之頗久,以為太子之所以如此,無外乎心中已有求而不得之人。”

一字一字愈近真相,平懷瑱攥杯之手越發收緊,凝神對上趙珂陽意味深長的目光,兩人皆未再出言半語,但已有三字呼之欲出。

是為李清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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