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兩人相對沉默,整一座大殿悶悶寂了許久,久到蔣常送信歸來,才有珠簾聲驚破這如冰的凝滞。

此間平懷瑱思慮深重,似将過往與李清珏相識那十餘載皆從頭到尾走了一遭,自黃口小兒到翩翩少年,再至如今這頂天立地的男兒之姿,無不是風雨相伴,生死不離。

他望着趙珂陽,未聞李清珏之名,卻已從那眼裏清楚瞧見了洞察明晰之色,索性把一幹芥蒂盡數抛下,懷着滿襟坦蕩誠誠告道:“正是。”

趙珂陽閉了閉眼。

“與舅舅所想無差,我心中有那一人。”

簾邊蔣常停了腳,覺氣氛有異,悄無聲息靜立一旁不挪半步。

趙珂陽一句“荒謬”憋在口裏,隐忍片刻換作另外兩字:“糊塗。”

“确非糊塗,”平懷瑱淺笑,既已坦言,索性萬分堅定地與他道個明白,“我非懵懂稚子,總不會想錯了這十餘年的情意。舅舅,侄兒從未求過你,唯此一事,還請舅舅切莫幹涉。”

趙珂陽胸中窒氣難纾,一時之間不知如何答複,然與此同時,又實如醍醐灌頂,諸多疑惑在此一刻盡都明朗了。

為何平懷瑱拼死要保李清珏,為何宮中美人雲集他卻長年不近女色,又為何此二人親密無間情義更甚兄弟……不過都只這一個答案而已。

可一國儲君,豈可不婚,豈能無後。

趙珂陽苦思良久,仿佛渾身墜進了冰冷河溝裏,即便掙紮爬出也都擺脫不了那一身潮濕難受。一時之間他陷入了死胡同裏去,腦中甚至閃過一念,不知他與皇後多年以來苦心孤詣,如今看來究竟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本無血緣,但親情實存,比及江山是否後繼有人,趙珂陽更怕來日新君遭天下诟病,風光半世而凄涼餘生,徒為他人做嫁衣。

所以趙珂陽難以釋懷,偏他熟知平懷瑱脾性,心知勸說無用,只好退而求其次,尋一兩全之策。

“臣可不幹涉,”好一晌過去,他才莫可奈何地睜開眼來,道,“太子心中有誰皆無妨,但身為儲君,還當及早成婚。”

平懷瑱搖頭:“舅舅不必挂心此事。”

Advertisement

“你……”

“這一世不得不為儲君、争皇權,自在與否不由我選,但愛誰護誰,必由我選。”

趙珂陽再無言以對,眸底深處之悲之怒層疊起伏,最終卷作一狂浪潮,洶湧過後靜若死水。

當日不歡而散。

二人兩相不得勸服,談至無解僵局。

蔣常立身殿內聽了整出對話,臨趙珂陽去時垂首送遠幾步,期間半字不敢多嘴,回到殿裏亦不幹擾太子絲毫,只悶聲取走桌上茶壺親将涼茶換熱。

平懷瑱一轉眼又獨留內殿,一日間的好情緒消散無蹤,空曠室裏仿佛處處可見李清珏身影,似從前的何瑾弈眉目含笑喚他“太子”,又似後來的李清珏拿那氲滿悲痛與切切深情的眸子将他久久望着,無所不在,如影随形。

他在這般思念裏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任誰都逼不得他。

此生他必不成婚,不論是今為儲君或是來日稱帝,唯有此事不計代價,令他甘願賭上所有乃至性命,都要給李清珏留着完好一心。

大殿不期然顯得蕭寂。

平懷瑱掌心朝上,握拳再松,一遍一遍,仿似攥緊了手心人。

是夜忽生舊夢。

有幼童乖巧趴在床畔看他,偏着小小一顆腦袋,清靈雙眸綴滿星河。

平懷瑱偏頭望過去,小小年紀的何瑾弈笑出幾許白牙,小胳膊撐着身子傾上前來往他眉間一吻。

“親一親就不難受啦。”

軟糯童聲潤入心肺,平懷瑱怔愣不已,極緩地探出手去欲将他擁入臂間,可在即将碰觸之際又眼睜睜見他如風化沒。

平懷瑱心頭一驚,掀了錦被匆匆下榻,殿內昏暗,宮燈晦澀,夜裏輕帳垂簾似鬼影翩跹,随透窗夜風蕩如水波。而在那道道輕漾的朦胧光影裏,有一人時隐時現,他急切追逐而去,不過一方內殿,竟行得有如翻越千山萬水。

甚久,簾間之人才被他緊緊地攥住了手臂。

少年何瑾弈回過身來,手中燭臺頃刻間盈亮一整個旭安殿,那面上笑意更比柔光暖人,帶着眼底的半分疑惑和聲關切:“太子何故急作這般模樣?”

那一時裏,平懷瑱恨不得此夢為真。

他誠願李清珏仍是少年模樣,尚無血海深仇,更無悲絕哀嗟,明如朗日,淨如清月。

平懷瑱擁他入懷,緊了又緊。

燭臺不慎翻落在地,燎燃道道簾帳,何瑾弈不慌不亂,但笑由他擁着,聽耳裏一聲聲地傳來“瑾弈”呢喚。

平懷瑱揉他入骨血,低道着夢醒時從不能說出口的肺腑之言:“瑾弈,我帶你離京遠去可好……這世上再無人能傷你、害你……瑾弈、瑾弈、瑾弈……”

烈火沖天起。

平懷瑱于火光中睜眼驟醒。

幽夜寂靜,只沉重鼻息聲突兀入耳。

蔣常于床榻之外皺眉不展:“太子可是遭夢魇着了?”

是夢,非魇。

平懷瑱未作應答,漸緩心跳,揉額坐直身子。

正是當夜醜時。

額上薄汗很快涼似寒露,蔣常眼明心細地拾來棉帕為太子拭淨,靜靜守着這睡意全無之人,不問他方才夢見了何事。

平懷瑱飲罷半盞溫茶,一襲單衣至桌後作畫,身後蔣常忙将錦袍取來為他披覆在外,随即順眉研墨,待那上等松煙與清水缱绻相合。

一室內恍只餘低低研墨聲,蔣常手裏認認真真不作停歇,一邊卻偷眼将旁瞅着,瞧得太子走筆如行雲,那蕩蕩一片紙上未幾現出一人輪廓來,是一稚子含笑捧着一把桂枝,撲鼻香氣透紙而出。

再随後便見少年行,斯人風華世無雙,令人見之莫能忘。

蔣常心鼓漸疾,約莫猜着太子方才夢見了何人何事,隐忍許久,想起李清珏別前教他“時時記着那口忠主的志勇之氣”,總算咬牙勸阻道:“太子,奴才有話……”

“講。”

短短一字不含濃重心緒,蔣常躬身又言:“奴才以為,太子不當在宮裏作此畫……”

平懷瑱仿若不聞,筆下未有片刻的遲疑。

蔣常一時靜了,無聲嘆罷一息,不再生擾,直等那畫成才再度鬥膽勸下去:“李大人倘在宮中,絕不願見太子因情涉險,将這引人注目之物留于旭安殿中,故望太子三思……”

已落的墨痕逐漸泛起幹涸之色,平懷瑱垂眼望着畫裏人,聞言可算應了半句:“你倒是愈發敢說了。”

蔣常愧退兩步。

“罷了,”他這邊正自惶惶不安,熟料平懷瑱驀然轉了态度,依他之意囑咐,“待畫幹透,你替我好生收起,來日随信送往境南。”然而話落又覺不妥,平懷瑱稍作衡量将後話收回,改口道,“不必送往境南,替我仔細藏着罷。”

“嗻。”

蔣常松了口氣,送去境南也好,要他藏着也罷,不論太子方才作何思慮,總之此畫不伴太子之側便不至招來口舌災劫。

室外傳來夏蟲嘶鳴,枝葉摩挲聲點滴入耳,平懷瑱隔窗遠眺,長指輕叩書案沿角,面上無悲無喜,瞧不出想些什麽。

蔣常耐着性子作陪,想他今夜本不當值,及入三更突然來殿走上一趟,無非是起夜時想起白日之事,擔憂着太子心有郁結,這才來瞧個穩妥。

誰知一瞧還真瞧得平懷瑱滿額冷汗,不甚清晰地嚅着久未聞的“瑾弈”二字。

蔣常默想,皇家自有皇家苦。

下一瞬,忽聽平懷瑱開了口,亦将此事提了起來:“當朝儲君不願成婚,是否聞所未聞得荒唐?”

蔣常怕極這問,避而不答。

平懷瑱也不等,緊随其後是另一問:“倘是一國之君,後宮無人,是否更為荒謬?”

話落仍無應聲。

平懷瑱于是失笑,自問自答道:“簡直驚世駭俗……可誰說天下非得與那一紙婚事相幹?”

不婚不娶,膝下無子,憑什麽就能奪去他真龍天命。

平懷瑱誓要一賭。

夜更深了,蔣常從始至終未在太子婚娶之事上置言半字,只吊着精神與他解乏,從殿內書案後與之緩步行往涼院踏月,一點點地望着天際泛出魚白。

幾乎整宿未眠,平懷瑱本該疲乏,然經徹夜斟酌竟覺清醒非常,想他不願成婚之事許在天明後便會經趙珂陽之口傳入皇後耳中了,到時……

且行且望罷了。

平懷瑱唇邊浮出些許苦笑。

晨光乍破。

身旁小太監眸下起了青影,經初晨一照顯眼很多。

平懷瑱有所察覺,不再留蔣常說話,囑人回房歇息,體貼予假半日。待人退下後,他獨于院裏緩步再踱了半圈,坦然等着鳳儀殿傳他觐見,腦裏可預見皇後當是哪般震怒,而他不肯讓步多多少少終會傷了母子情誼,更怕是将她氣壞身子。

他實感兩難,無奈候着,不料整一日過去,鳳儀殿竟似毫不知情,就連那兩趟晨昏定省,平懷瑱都未從皇後面上瞧出半分蛛絲馬跡來。

平懷瑱至此才深信,趙珂陽是為他守口如瓶了。

這一守便是一日,一旬,一月,乃至一年。

他與李清珏之情意,不論趙珂陽出于哪般顧慮,都再未教多一人知曉。

而宮裏宮外,大事小事,仍自經年不斷,歲月靜逝無蹤。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