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京有詩雲:姹紫嫣紅争芳菲,碧縧婀娜競春姿。
所陳之景,是為花街柳巷。
而京城尋花問柳處倒不媚不俗,為那一衆風流才子賦得一雅名——藏玉巷。
伴着華燈初起,藏玉巷初而興了人煙,愈至夜深月明愈有車水馬龍之相,把一整座京城不眠之聲色笑語囊括其裏,永不知乏。
正是宏宣三十七年,春三月,桃花水繞城,煦風渡人間。
巷深處軟語浸着酒香,脂粉醉了恩客滿片胸襟,那面相純純仿佛不谙世事的仙子揣着成了精似的一顆心,嬌滴滴迎向剛打樓外華貴車架而來的達官貴人,聲聲“相公”挂在嘴邊,嗔怨着久未相見也不知念想。
這一擲千金贏得一身虛榮之地,此夜便自戌時浮華如故。
月将升,巷裏一幢新樓綴亮檐角素雅明燈,燭火光透出淡紫籠盞,其上墨色與堂外門匾相映書着“築夢”二字。
往來尋歡之人因着好奇總不覺牽馬駐步瞧上幾眼,疑着這格格不入的幾分清淨氣,或自行偏頭探尋,或聽身側懂行的同伴講道:“也不知是哪家金貴的開得這麽一間倌館,這裏頭可都是些賣藝不賣身的主。”
聞話之人興味可不在後半句,只聽着前頭兩字心猿意馬了起來:“竟是倌館?可比巷裏頭那間好?”
“我看還是巷裏頭那間好,”同伴戲谑挑了眼角,湊近來低聲道,“細皮嫩肉的任你拿捏,好過這能看不能吃的。”
話落俱起了粗鄙笑聲,相伴行遠。
築夢樓猶有如水琴聲和緩淌出,樓外萬象不生煩擾,随着車去人來,二樓半扇木窗為人探手靜掩。
身後外廳傳來急切足音,掩窗人收回手,方一轉身便被一人偎了上來,胳膊縛着後腰緩步逼退至軟榻。
李清珏半斂雙眼,望着近在眼前的半彎俊眉與其旁淩厲傷疤,手掌貼着平懷瑱後頸,任他将淺吻一下一下地印在唇邊,久久不肯離去。
良久,那吻才挪了幾寸,順腮至眼角,親了又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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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珏吃癢合眸,輕聲問:“太子親夠了?”
“不夠。”平懷瑱嘴裏應着,手上總是舍得松了半分力,側身躺下将他攬在懷裏。
時隔十三載,李清珏歸京,如當年所諾,為太子親手養出精銳百餘,隐于築夢之中。
世人只知藏玉巷又多出一座醉生夢死的歡館來,卻不知此夢非彼夢,樓裏之人皆不尋常。
平懷瑱擁着李清珏,耳裏繞着門窗難擋的歡語喧嘩,十餘年間諸多心疼與憐惜傾盆而出,默了許久終是忍不住附耳低嘆道:“清珏受苦了。”
李清珏不答,緩緩拍着他的後背,想如今行軍千裏且餘一步之遙,只待這一步穩穩落下,過往之苦都可如風散去。
樓下堂裏琴音止,李清珏在這忽而靜了一分的間隙裏傾身吻了吻平懷瑱眉心,手至身前以指腹輕撫他眼角傷痕,簡短應道:“不覺苦。”語罷不願他再無由生愧,轉而說起正事來,又道,“昨夜樓裏來了一人。”
平懷瑱果被他引走心思,聞言料得此人身份奇殊,凝神等着後話。
李清珏手間不再動作,但将聲放輕幾重:“二十有幾,名作周君玉,似是朝中人,我卻不識,你可知曉是哪一位?”
平懷瑱自“周君玉”三字起便微微蹙了眉,颔首回道:“刑部侍郎,當職不過兩載,你自是不識的。”
“刑部?”
“嗯,”平懷瑱同他想到了一處去,“此人确該多加留意,從前是武陽侯營中人,為他舉薦入朝,怕是與小六同黨。”
李清珏一時深思,話裏想到遠在璃崇的劉尹,貶谪十三載,若非太子安插暗處之人諸事作梗,縷縷阻他前程,難說如今是否已尋得翻身餘地。然雖如此,劉尹卻從未死心,如于千裏之外引線至京城朝堂之上,半絲兒風吹草動都不見落下。
自承遠王去後,武陽侯與之數年交好,所持兵力如淬火利刃直指東宮,只待時機一到凜冽來襲。
宏宣帝日漸老矣,身骨不複從前,而太子恩寵未減,可見換儲之舉必不可期。李清珏設身處地,試想自己若是六皇子,所行之路無疑只剩逼宮一條。
倘依皇囑,太子必為正道,無可撼動;但倘若由人逼宮,兩方兵力懸殊,難保太子勝算。
眼下攥于手心的這精銳死侍百餘,可護太子近身安危,卻擋不住改天換地的千軍萬馬、狼子野心,李清珏愁緒隐生,細在心間将當今兵力一番算計,愈覺困難重重。正欲問什麽,聽平懷瑱先開口道:“那周君玉是孤身獨來,還是與人作陪?”
“與友三兩人,”李清珏知他擔憂何事,予之寬慰道,“我從他友人口中知其身在朝廷,不敢掉以輕心,便令憐華親自會他。憐華告與我道,他那幾位友人皆是尋常身份,不過偏好男色才尋他作伴來此,想來并未對此處生疑,你不必太過顧慮。”
然而平懷瑱如何不顧慮,怕只怕邀者無意,來者有心,那周君玉倘成了這築夢樓的常客,時日一久,難免捕住蛛絲馬跡。更怕昨日同行不過尋常友人,他日再往便會換作最不期的朝中某位。
他輕嘆一息,斂眉靜望李清珏眉眼,不知如今朝中還有幾人能認出他來。
那如夜墨眸化開兩道柔軟清光,好似沉寂簾幕割破裂口,溢出紛繁複雜的厚重情緒來,教人躲也躲不開去,只得端端承着。好在李清珏倒也從不想躲,只是被他這般凝得久了,忽而生出一問,分明像稚童般問得純粹,偏将敬稱挂到了嘴邊,低聲道:“太子瞧着,臣可是老了?”
平懷瑱心頭一刺,不及思考便急着将他攬緊應道:“你永不會老。”
李清珏埋首在他頸間,眼角淺淺細紋似有若無。
今三十有二,人過而立,孰能不老。
只是平懷瑱所言他确是懂的,一如此人在他眼裏心裏,始終與初見無異,是那在鳳儀殿中遙遙對他眨眼逗趣的調皮孩童。
李清珏深深吸了吸氣,身前人襟上熏香殘留的雅致餘味盡入肺腑,腦中思緒漸漸平靜下來。
“太子亦不會老。”
溫言和緩入耳,平懷瑱重歸怡然,俯首輕蹭他發頂,這才拾回方才未盡之話,道:“清珏,你在這築夢樓裏比在舅舅府上自在,本是好的……但此處人來人往,少不了會與朝中舊識打上照面,還當多加小心。”
“我明白,不過認得我的也該不多了。”李清珏颔首,話至此似想到了什麽,擡眼意有所指道,“太子覺得,元老将軍可會‘認得’我?”
“元老将軍?元将年及花甲,身雖硬朗,舊事難免健忘,況且他長年駐守邊疆,從來都不曾見你幾回,又如何認得?”平懷瑱起初不覺李清珏深意,一本正經地答着,罷了驟然恍悟,微訝道,“清珏之意,是指……”
平懷瑱避忌未道完的兩字,李清珏卻不避諱,颔首道:“正是何家。元将再是健忘,也該記得當年以命相救之人。太子,當朝兵力近六成握于武陽侯流派之手,餘下可用之人不過元家與平王,平王暫可表過不提,元家是絕不可再由之置身事外了。”
李清珏話裏平王不是別人,正是當年那分外早熟的睿和王世子平非卿。
九年前世子沙場與元家聯袂,少年一戰立下奇功,令宏宣帝贊譽不絕,竟破先例、舍忌諱,以天家之姓賜他封號為“平”,此等無上殊榮一時驚了天下人。
然個中緣由倒不僅如表象所見而已。
朝中各位無不揣着十萬分明白,宏宣帝之所以一紙“平”字封號平非卿,一則是為縛他兵權,以此虛名予足榮耀,便可少少釋些軍馬于他,從而免了皇室中人手握重兵之憂;二則是為弱化元家功勞,令世人更記着平非卿乃少年英雄,而忘了元家同樣亦将汗血抛灑厚土。
自當年何家一案,宏宣帝便不夠信任元家,但又失不得元家,才似這般精心算計,削其實權,只以恩寵善待将其牢牢捆縛掌中,為國所用。
是故李清珏方才所言,才會道出一句“平王暫可表過不提”,因平非卿手中兵力寥寥,難當武陽侯手下軍馬,亦因平非卿随年歲成長脾性越漸沉穩,看似寡情淡漠,實則敬太子、尊儲君,此心多年未改,不須生疑顧忌。
所以至關重要的一步,還待看元家如何作為,唯有元家與平非卿齊心,才能勉力以那不足四成的籌碼與武陽侯相敵。
平懷瑱将他所言字字聽進心裏,思來想去,元老将軍一根直筋,至今不染護儲奪嫡之争,可謂以德報怨地愚忠着宏宣帝。欲令之于新帝落定前一改迂腐,為己效忠,想必非得搬出“何家”二字來了。
可平懷瑱如何舍得。
眼前的李清珏改名換姓隐忍匿身多年,今要為他袒露身份,一賭元将為人,無異于将他珍視萬千之物層層剝露人前,時刻承擔着被人一擊粉碎之險。
“元家不可再置身事外,便由本太子親自去請。”好一晌過去,平懷瑱作了答複,終不忍李清珏出面,語氣未有商讨之意。
李清珏蹙眉:“太子若能請動,元家又豈還是元家?”
“便是請不動,也不可由你去請。”平懷瑱不肯松口。
李清珏閉眼将他擁緊,不願再費口舌。平懷瑱所有顧慮皆與他安危有關,既如此,再争論下去又如何能得一兩相滿意的結果。
反正事到如今,作何打算,将行何事,也不是非要得他一個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