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室外響起兩聲叩門音,不輕不重,不疾不徐,是以微曲指節篤篤落在漆褐的柏木門框上。
李清珏翻身下榻,正衣襟迎出,身後平懷瑱亦自榻上坐起身來,未随他同行,只隔着一道半透紗帳将外間動靜望進眼裏,模糊瞧得一年約十六的白衣少年入室而來,聲澈如泠泠活泉,素淨喚了聲“爹爹”。
平懷瑱眉梢微動,不覺偏了頭,尋簾隙細探少年清俊眉眼。憐華倒已見過,想必來人該是李清珏膝下另一養子,容夕。
那長眸柔唇,雖眉鼻不同,但比之憐華,此容夕竟與少年何瑾弈甚有幾分相似。平懷瑱恍惚逸神,少頃,見簾外少年似有所覺,戒備望了過來,一時間如畫清雅之貌染上三分淩厲,殺氣瞬生瞬滅。
平懷瑱失笑,起身過簾緩步現出身去。
待近了跟前,眼旁那道傷疤霎時間一覽無餘,容夕面有訝色,稍一怔愣頓時斂下滿目不敬,回退半步落下單膝行禮,嘴裏雖未問候出聲,然所表所現已顯而易見,是猜得了平懷瑱身份。
平懷瑱愈起興味,看了看李清珏,将少年自地扶起,問:“你怎知我是何人?”
“爹爹身邊無需防範之人,該是太子。”話有纰漏,未道實情。
容夕垂眸斂下無奈窘色,思及日前憐華所言,道太子面雖英隽,卻為一道舊傷破了柔和之相,瞧來遺憾至極。憐華性無拘束,時常口無顧忌,但此等不敬之言他聽過便罷,又豈可如實相告。
幸而平懷瑱未作深究,轉身至桌旁坐下,執壺淺斟清茶幾盞,想容夕來此當是有事欲尋李清珏,不擾他二人交談。
房門已在容夕入室後悄然掩攏,然而太子此刻現身外廳,李清珏恐有疏漏,只怕被誰唐突闖了進來,行上前去将門栓扣緊,諸事穩妥才回身至桌畔攜容夕一道落座,問道:“何事尋我?”
容夕自不避平懷瑱:“昨日那位周大人又來了館裏,未與友同行,獨身一人去尋了憐華。”
李清珏禁不住眉心蹙起,與平懷瑱一望。
“憐華昨日可有不慎顯露端倪?”
“絕不會,”容夕篤定搖頭,“憐華看是漫不經心的性子,實則心細如塵,他若有意提防,便不會妄生纰漏。”
容夕所言恰是實情,可越是如此,越令李清珏迷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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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實難明白,既無所纰漏,又是何處起了異數?
這築夢樓落京尚未足月,且不論樓中人真身如何,單是那表象豔名都斷不至遠揚。區區一座品茗問曲的素雅樓閣,如何會令那刑部中人接連作訪兩日。
“許是作樂罷了,”尚未想得通透,身旁平懷瑱倏而開口,輕描淡寫松了他腦中緊繃之弦,好似滿不在乎般輕磨杯沿道,“暫勿打草驚蛇,若來聽曲便由他聽曲,烹茶鑒畫皆任他自在,不過一介刑部侍郎,在這樓裏還能掀起浪來不成?”
容夕聽在耳裏,才知那人原是朝中刑部侍郎。
李清珏略作沉吟,覺平懷瑱言之有理,眼下周君玉不過作客于此,怎可敵不動我動,倒不妨笑面待人,假以時日,終能見他內裏藏着幾分心思。想着向容夕囑道:“教憐華謹慎行事罷。”
“好。”
容夕颔首,此後別無多話,只怕擾了二人,這便起身離去。
室內忽而止了低談人語聲,平懷瑱望着已無人的那一方空座,難掩感慨:“這容夕,心性不似少年。”
“容夕慣比憐華穩重,卻是思慮有餘,活潑不足。”
李清珏認同太子所講,更明白容夕不同憐華的幾分成熟是經年累月積澱而來。他守着兩子長成少年,見過他們歡笑打鬧,亦見過他們迎雪砺劍,記得他二人尚值幼齡時便因習武而受的記記傷痛。
他早有發現憐華容夕俱是堅毅果敢之人,但憐華天性開朗,每每受傷即便不覺委屈也定要湊來跟前騙他哄上一陣,反觀容夕總不願令他知曉,只肯獨自抹了傷藥又執劍回到練功房裏去。
是以日複一日,容夕今不過十六有餘,眸底便囊有世間繁複之相,而那萬象之中,少年孑立其中,無人無物足以觸碰。
這般不尋常,憐華非如此,親侄瑞寧更非如此,令李清珏心底愧而生痛,只覺是他一己私心才害得容夕不能形同同齡人,十數年無辜承着護儲重任,片刻喘息不得。
李清珏愈思愈遠,禁不住深陷其裏,只願有朝一日能予容夕憐華以惬意自由,天高海闊,任君暢揚……
想着,靜置桌面之手忽被覆住。
平懷瑱素來知他匪淺,委婉道出他心中所求:“再不久矣,萬事依你所願。”
李清珏手指一顫,擡眼靜将目光落進他眸底,良久點了點頭。
月懸中天,藏玉巷人煙正盛,暖曲重重蕩入巷深溫柔鄉,醇香美酒盈金杯,煞是醉人。
太子身份不凡,若長在此處為人察覺恐引來諸多麻煩,因而不便于此久留,踏着車馬最亂之時獨身離去。
巷外街角少有行人往來之處,一輛車架默默掩在無光一隅候了許久。
終把人等着的蔣常整顆心放了下去,忙不疊迎太子入車回宮,特地曲折婉轉地繞了幾條寧谧街道避人耳目。直到那高及兩丈的朱紅宮門映入眼簾,他才當真吐了胸腔裏緊憋的一口氣兒,摸出宮牌備在掌心裏,示意守城侍衛開門放行。
平懷瑱于車內閉目養神,聽着門啓又阖之聲始終未曾睜開眼來,片刻後聽簾外傳來低語道:“太子,往後……莫不如還是将李大人請到趙府去?”
平懷瑱聞之不悅,卻知蔣常并非杞人憂天。堂堂太子逗留聲色之所,一旦為人所覺,後果不堪設想,屆時不論是他還是一整個築夢樓,必都難得善果。
是該收斂了。
“嗯。”
單單一字霎時使得車外太監眸裏一喜,不料太子這般痛快便應了他,蔣常滿心欣慰,不再叨擾。
平懷瑱今巳時出宮,先往趙府尋趙珂陽議事,足大半日過後又悄然去了藏玉巷,期間未得空短寐,已覺疲乏。此刻回宮,原想早作梳洗就此歇下,不料事有巧合,他這邊兒方且邁入旭安殿中,便逢鳳儀殿雁彤匆匆尋來,那雙眼于夜月之下隐隐泛紅,聲含顫意向他急切拜道:“太子!請太子……去看看皇後娘娘吧。”
平懷瑱如遭鈍擊,腦裏轟鳴。
蔣常亦不敢怠慢,忙跟緊了步子随他返身出院。
一行三人步履愈疾,平懷瑱将兩人遠遠落在後頭,待至鳳儀殿中,不等通傳便闖入寝殿之內,所幸所見之景不似他猜想那般揪心。
殿中無太醫,皇後靜卧榻上仿佛正值好眠,伴着濃濃藥香一動未動,待聽着了熟悉腳步聲,緩緩睜開一雙早已經日月重染風霜的眸子,淺淺蘊出幾抹笑來。
那雙眼不比從前澄澈明亮,濁濁布了塵土,又如有朦胧晦紗阻隔其中,令她視物艱辛不已,側眸虛望半晌欣然喚道:“太子來了。”
平懷瑱快步至榻前,掀擺側坐其旁,執住了皇後不同從前柔亮光澤的手掌。
“母後,是兒臣來了。”
說話間愈将身姿俯低,字裏行間飽含心痛,唯恐皇後瞧不清他。
當年為絕天花所用之毒,今已入腦,令皇後雙眼日益模糊,寥寥數尺開外便難辨他人容貌。
今日這症狀好似更重了些。
平懷瑱喉口苦澀,隐忍片刻後故作泰然般順眉笑了起來,對這女子哄道:“母後今日瞧來氣色紅潤,精神好了許多。”
皇後豈會不知他是有意寬慰,彎唇搖了搖頭:“本宮身子如何自當心裏有數,太子不必憂心,本宮還要活着見你成為一朝明君……今夜喚你來殿,不過是眼神越發不明了,只怕一覺醒來,再不能看清你模樣……”
平懷瑱抿唇不應,唯恐一開口會失了态。
皇後溫暖手掌自他掌心挪出,于話間輕輕擡起,一寸一寸撫遍眉眼,似要将愛子形貌深刻記憶之中。
平懷瑱合眸任她觸碰,眼睑斂下一刻,室內盈盈燭光盡散,黑暗中舊事狂湧,三十三載母子情深,歲月漫長,卻終是逃不過白發人遲暮之年。
面上手掌未經重活絕不算粗糙,但因年過天命而稍顯松弛,磨着那眉骨向下勾勒,過鼻梁、撫唇畔,至下颌方止,好一會兒過去才戀戀不舍地收了回來。
平懷瑱重又将之執住,目如溫水望着她,看她一雙眼努力地想要瞧清自己,雖萬分艱難,但格外餍足。
又是良久,那餍足之情裏緩慢徒然生出幾分遺憾來,皇後無奈嘆道:“不知何日才能見你娶妻得子。”
平懷瑱手指收緊。
數年前他令欽天監一記天命之說斬斷姻緣,然終究不可盡斷,千辛萬苦敷衍拖延至而今,已越發拖不得了。
宏宣帝早無耐性,着欽天監尋計逆天改命,使得那監正溫智元兩頭為難,跪求太子且行讓步之舉。
而此間令皇後諸多不平的還有那魏家,原與太子立下婚約的魏家女兒也不得不因太子天命而另嫁他人,卻是嫁誰不好偏偏嫁了六皇子平懷颢。如今魏女身為六皇子妃,已為之誕下一子,要皇後如何不慌不急。
個中利弊平懷瑱都懂,可有李清珏多年烙于心間,令他決計讓不得步。
“兒臣擇日便尋欽天監再測天命。”
平懷瑱只作搪塞,萬般無奈地将皇後手掌貼覆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