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當日自鳳儀殿出來已是更深時,懸頂星月涼玉般偎于天野,染出春夜半分寒。
平懷瑱守着皇後入睡才默聲離去,行進院裏一霎,身後殿門靜得不似囊有人煙,無盡辛酸覆背而來。
他眼裏皇後從來豐姿綽約,康健無虞,幼時甚覺她當如仙人般不老不病,而随歲月無情流逝,這仙人漸入凡塵,愈是虛弱得令他心驚。
他緩步行着,獨于此暗夜裏想了很多,心中并非不懼不怕,确也擔憂皇後那雙眼當真會于一覺之後愈發惡化,從此以後只能聽聲辨人,若他不叫出一聲“母後”,皇後便不知他已在眼前。
以前不曾料過之事,今如夢魇來襲。
世間事多不遂人意,只是如今落他身之不遂意事未免過多了些。
他不可如此了。
激流當需勇進,一步也不可慢下。
回到殿裏,平懷瑱合眸醒了整宿,決計近兩日間便尋機游說元家,然此番拉攏之舉無法太過直截了當,想必還得曲回行之,自平非卿而始。因平非卿與元家嫡次子元靖自幼惺惺相惜,情如兄弟,而那元靖是為元老将軍老來得子,眼下年不及三十,比及元家一衆頑固老輩必然更能通透事理。
這一考量自是合情合理,可惜平懷瑱于此寂夜中謀劃種種,不料終究還是遲了李清珏半步。
平懷瑱千算萬算,未算到李清珏聞他一句“請不到也不可由你去請”後仍不肯依他所言,翌日天方蒙亮便一襲素裳堂而皇之上了街頭,不避過往行人,不作喬面裝扮,一路穿行過巷行往京中元府。
府門寂寂緊掩,只偶有晨起婢女趕早外出,啓了半道門隙後又阖攏。
李清珏不乏耐性,心知等人一事本就不可期,元家老夫人會否于今日現身尚還難以确切,好整以暇在街角尋了個茶攤候着,一盞清茶自斟滿起緩緩涼去,始終未飲,直将目光靜靜投往元府燙金的高匾之下。
如此約莫個多時辰,街頭人息漸生,守門門童将府門大張,伴着遠遠傳來的“吱呀”聲響,将兩扇鑲着七七門釘的朱色厚重高門推開,仿佛推開了一整個披覆着“元”字的忠魂與興榮。
再不久,便有一位年過半百的婦人經婢女攙扶邁過門檻,後随家丁兩雙,緩步順階行向候在威儀石獅旁的轎辇。
李清珏斂了斂眸,将銅錢擱置未動的茶盞旁,起身迎上前去,數十尺之遙,恰将腳步拿捏得宜,趕在元老夫人躬身入轎前行至眼前,隔欄奉拳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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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老夫人疑惑側首,擡眼之時覺出一絲兒面熟,見他滿懷欲言又止之意,不禁蹙起眉心細細思量,偏偏如何都記不起這後生究竟為誰。
她緩緩立直身子,手扶轎門不急入內,靜默望回李清珏眼裏,面含溫和又不失武将家眷的一身傲然風骨,出言詢道:“閣下何人?”
李清珏低道幾字:“一何姓故人。”
話落頓見眼前婦人眸光驟沉,身後中年婢女亦在眨眼間變了臉色。
然不過瞬息之間,元老夫人已強自靜下心神,示意婢女将轎側家丁盡皆揮退,獨留他二人當面說話。
光天化日袒于街頭,絕非相談良機,元老夫人心有顧慮,又覺帶他回府更易惹人耳目,正值猶疑徘徊之際,聽李清珏道:“夫人若信得過,不妨往鄰街聽風齋一敘,晚輩于二樓裏間恭候。”
元老夫人不曾點頭亦或搖頭,雙眼凝在他面上,目送他轉身行向街頭,直至杳無身跡可尋。
李清珏賭元家為人,至此刻仍将安危懸于線上。
幸在當日午時将至前,聽風齋二樓終有腳步漸近,徑直邁往最裏頭的隔間,途中未有猶豫止步。
靜候整一上午之久的李清珏擡眼望向房門處,随着一聲木門輕響,晨時方打過照面之人出現在視野之中,未允人同行相伴,就連跟随數十年之久的貼身婢女也僅候在外間,在她入室後探身阖攏了房門。
李清珏起身相迎,将元老夫人請上正座。
元老夫人倒是不作推辭,端端坐穩後将雙手交疊靜置膝上,窗邊竹簾低垂,明媚日光阻隔其外,使得那面容稍顯暗沉,難以瞧清眸底神情。
兩人在這朦胧一室裏兩相不語,好片刻過去才聞李清珏率先施禮開口道:“晚輩謝過元老夫人。”
元老夫人怎會不知他話裏深意,淺淺彎了彎唇問道:“你怎知我定會前來?倘若今日推開這扇房門的是宮中人,你當如何?”
李清珏如實言之:“倘若推開這扇房門的是打宮裏來的人,那這一隅小室,晚輩斷是插翅難逃,便将命喪此間了罷。”
元老夫人交疊之手緊了緊手指。
“既如此,你何故還能這般大膽?”
“其一是信元家為人,其二是不可不铤而走險。”李清珏話至此倏然彎下一膝,“冒險現身無非是有事相求,請老夫人先受晚輩一拜。”
元老夫人端了許久的一派淡然再隐忍不住,慌忙上前趕在他膝蓋觸地前将他扶住,面上從容之色也在這往來動作下裂得粉碎,再開口已是眼含熱淚:“使不得!使不得……”
出口之聲先是急切,後漸輕緩,一字一字裏含着愧疚與感激。
李清珏聽在耳裏,被她寸寸扶起身子,聽她聲有顫音道:“你若……你若當真是那何家二公子,妾身如何受得起這一拜!”
李清珏忽感驚詫。
元老夫人信他是何家幸存之人已屬萬幸,卻緣何能猜得這般準确,道出他何家嫡次子的身份?
正訝異時,但見她娓娓述來:“當年元家承何家之恩才将性命與聲名保得萬全,我家老爺自獄中出來後告誡妾身與膝下諸子,道何大人尚有一子幸存于世,此生倘不得覓其行蹤,便由妾身日日誦經告佛,為他祈個安樂……倘能尋得,則我元家定不惜舍命相報。”
李清珏恍惚一顫,頃刻間濕了眼眶。
原來父親去前仍不忘以遺言相告,生命最後一途依舊竭盡餘力為他謀劃,早在那時便替他鋪陳了萬裏後路。
“老爺多年不忘何大人相告之言,可惜他尚還遠在邊疆,若能親眼見你安好,不知該如何欣慰……”元老夫人終落下眼淚。
李清珏聽得心如刀絞,好一晌堪堪回神,強壓眼底霧氣,扶着元老夫人坐回位上。
門外響起兩聲輕叩,是婢女予以提醒,有店家小二送菜肴上樓來了。
先前元老夫人心不在焉地在外逛了許久,踩着午時入樓來,便是為了不惹人猜忌,好令今日與李清珏相聚多了一番與友進膳的托辭。
室門從外推開,道道佳肴呈上方桌,她悄然拭去面上淚痕,再擡首已是端莊肅相。
許是室內光線不明,兩人氣氛又着實不太平凡,惹得那店小二忍不住偷瞟幾眼。雲老夫人倒也不怒,從旁執起筷子遞給李清珏,舉手投足間甚有長輩憐惜之意,嘴裏刻意喚道:“侄兒剛還說着餓了,便好生多用一些。”
李清珏心領神會地接到手中,回一句“多謝姑母”。
店小二果不再有好奇之色,呈齊碗碟後熱情留下一聲“客官慢用”,和悅笑着退出房去。
待人走了,元老夫人這才松了半口氣,擱下食箸重将方才未盡之話續上,此刻稍稍平靜了些,便話入正題凝神問道:“何公子方才道有事相求,是為何事?”
李清珏不急着正面相應,想了想委婉言他:“當年元何兩家受牢獄之劫,皆因争儲所致,想必夫人早已思透其間因果。”
道話時見元老夫人眸底了然,便知所言無誤。
“那時的刑部尚書劉尹,亦即是宜妃親父,唯恐何家擋了六皇子奪嫡之路,便心狠手辣将何家傾滅,以至元家成了受殃池魚……往事已矣,現如今劉尹雖貶谪在外,卻從不曾将手伸出朝堂半寸,滿朝上下不知多少臣子仍處心積慮妄圖滅儲君而助六皇子得勢。”李清珏話到此處頓了頓,繼而挑明所求,“太子所處之地甚危,舉朝兵權,近六成握于武陽侯一黨武将們手中,而此黨皆為劉尹籠絡,刀劍遲早會向着太子去……晚輩此來正是為此,妄求元家誠心相助,撥亂反正,匡扶正道。”
元老夫人聽罷沉吟良久,心中震撼比及愁緒更多,向他問出口來:“何家遭此劫難,此後十餘年,你仍以一己之力效忠太子?”
李清珏颔首,只道:“護儲之志,生死不改。”
元老夫人長長嘆了口氣。
“我元家,世代只忠君,”她苦澀笑了笑,令李清珏心下一難,然而随即又峰回路轉,“但若是何公子所願,元家定當鼎力相助。”
當初何炳榮決絕赴死,元家的命便算是為他續上了,冥頑止于彼時,恩亦生于彼時。
元家從不是世人眼中愚忠之輩,護國護土,為君為民,是為臣;知恩圖報,結草銜環,是為人。
先為人,方可為臣。
“何公子但管放心,妾身替老爺應下了,他日倘有所需,我元家有求必應。”
李清珏倍感動容,起身相拜。
“今元家之善,晚輩終身銘記于心!”